
【陳夏民用功讀世界】馬克白與囚徒一起等待果陀
日劇《短劇開始啦》主角是成軍十年的喜劇團體「馬克白」,十年了,三人卻紅不起來,面對來自周遭與自己內心的質疑,就連粉絲的加油打氣聽起來都像是諷刺。於是,他們在吃飯或是獨處之際,經常討論或思考起「是不是害怕放棄」:都那麼努力走到這裡了,是要堅持還是要放棄,是不是要再挑戰一次?可是如果挑戰了還是失敗怎麼辦?
馬克白三人正在等待果陀。
《等待果陀》是山繆.貝克特的經典劇作,描述迪迪和果果兩人耗費漫長時間等待果陀出現,整齣劇沒有什麼故事,純粹就是兩個人在等待著一個身影出現,穿插著一些配角,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靈光一閃的對白或許帶來啟發,但對於永遠等待著果陀降臨的角色而言,沒有太多實質上的意義。果陀的身分是一個謎──耗費生命等待一個比影子更虛幻的存在,是世上最荒謬的事。
在真實世界,馬克白三人並不是唯一等待著果陀的人。
如果馬克白三人組去看了最近上演的《抓狂演訓班》,大概會從二十分鐘開始,一路哭到尾吧。《抓狂演訓班》描述一位脾氣暴躁、自我中心的失意劇場演員,到監獄教戲劇課,意外發現了囚犯們的戲劇才華與他們超級擅長「等待」這一件事,於是決定讓他們排練《等待果陀》的故事,誰知道這一場演出,竟然變成了社會現象⋯⋯
馬克白三人組看了這電影如果會哭,想必是在囚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雖然不致被關在鐵籠裡頭,每天等放飯、等上工、等放風、等人探監⋯⋯但依舊被名喚現實的怪物給折磨,必須在各個地方打工賺錢,一個人在工地作苦力,一個人在麻將館幫人送茶水,還有一個在燒烤店當二手,他們流汗流淚,最快樂的時間,除了站在舞台之外,便是每週一次在家庭餐廳喝著便宜咖啡討論劇本的聚會。討論完了,之後便在公園裡排演,孤獨的三人只有彼此,黑暗中他們嘴裡說著搞笑台詞,眼神所預見的卻是滿場的觀眾投以熱烈掌聲。
那是他們最靠近果陀的時刻,但他們不禁提問:果陀真會降臨嗎?
緊張,慌亂,在所難免。一旦從「馬克白三人組」畢業了,先前努力的十年算是什麼?一旦否定那段歲月,那自身存在是否也遭否定?更可怕的,是未來的人生要如何開展?耗費十年只想成為搞笑藝人的自己,有更棒的目標嗎?
難道,就要放棄等待果陀了嗎?
《短劇開始啦》便是這樣一部殘酷的青春訣別書,他讓劇中的每一個人去思索,窮盡青春所等待著的果陀,若永遠不會降臨,人是否有其他選擇。
經過試煉、思考周詳後,馬克白三人組坦然面對最後一檔演出,其演出時所包含的每一則短劇,恰巧也就是每一集的開場與收尾框架,編導用劇場形式打亂了時間軸,說明了馬克白的每一場短劇,都是組員人生經歷粹煉而成,就算他們戴著搞笑假髮、說著奇怪的對白,希望觀眾看見的卻是他們超越了角色、真實存在的自己。
與之相反,《抓狂演訓班》的囚徒則是以自身經歷去搬演《等待果陀》:一群失去自由、被眾人唾棄甚至被家人放棄的囚徒,儘管灰暗不堪的過去如影隨形,卻終究想方設法踩進聚光燈之下,希望在觀眾席上的某人能夠忘了他們身上背著的刑責,只看見身穿戲服的自己。但當他們離開聚光燈,搭乘夜車回返監獄的路上,街燈映照在那一張張傾靠在車窗的疲憊臉龐,嘴巴張開開的正流著口水,無論耳邊是否還有鼓掌迴響著,他們的夢要結束了,在現實世界等待著的,是毫無尊嚴的羞辱與搜身⋯⋯

無論是想成為自己,還是成為別人,無論如何,只能上場了。
如果這是一部被腰斬的少年熱血漫畫,那麼馬克白三人組的最後一格,應該就是仰角的天空場景,有一隻鳥飛過,小小的旁白文字寫道「他們的冒險此刻才正要開始」。但真實人生終究無法停格,站在人生頓點之上,時間並不會停,我們只能站在那裡遭受時間的沖刷,將有各種負面念頭侵蝕內心,也有各種奇怪的事情迎面而來,弄痛我們,讓我們哭,讓我們流汗。

終其一生,人類都在等待著什麼,而這等待著的物事也持續替換。可能是彩券中頭獎、找到靈魂伴侶、生下一個孩子,或是一舉成名⋯⋯這些永遠正在路上、不知何時降臨的物事,都是果陀。
我們唯一能做的,除了卑微地磨練自己,也只能繼續等待。最終,果陀是否降臨,其實也不重要了。正如同《等待果陀》的台詞,「那些回響在耳邊的呼救聲,是向全人類發出的。但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在此時此地,所有的人類就是指我們。趁還來得及,讓我們盡力而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