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會因為要死了就代表所有安排都能按照計劃進行
文/臥斧
※原刊於【Medium】,經作者同意轉載
幾年前俺應邀在一個系列講座裡負責其中一場,該講座談的是「後啟示錄」(Post Apocalypse),也就是世界末日之後發生的事,俺負責的題目是「最後一人」。
「世界末日」其實是個相當人類本位的想法──以被規類為「後啟示錄」的各式作品而言,不管這個「世界末日」的成因是核戰、瘟疫、外星人入侵、小行星撞擊、科技失控、超自然現象、氣候變化、資源枯竭,或其他什麼我們想像不到的災害,「地球」大抵都還是存在的,真正被毀滅的是人類文明。有些故事裡地球生態會發生變化,有些故事裡除了人類之外其他生物都過得好好的(其實應該說過得更好了);所以遇上「末日」的只是「人類世界」,對很多其他生物或者對整個地球而言,「世界末日」不見得是它們的末日。
最近看了電影《最後一個平安夜》(Silent Night),想起自己講過的這個題目。
《最後一個平安夜》的設定很簡單,不過表現手法很有趣。故事伊始,幾組人馬齊聚英國鄉間宅邸,他們是一群學生時代的友人,帶著伴侶和家庭一起共度平安夜。敘事節奏及對白都帶著喜感,從中可以察覺幾個朋友之間隱隱有些未解的心結,預料在大家共處的這段時間裡,那些過往將成為劇情爆點。不過隨著情節推進,會開始發現:這群人聚在一起不只是為了共度平安夜──台譯片名和預告片已然昭示,那是「最後一個平安夜」,世界末日就要到了,這夥人不僅是聚在一起過節,也是聚在一起等死。
說「等死」其實不大精準,不過這麼講比較沒有爆雷的嫌疑,總之他們的目的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世界末日反正就要到了,想想自己在最後一段時間裡要做什麼自然是頂重要的事;與舊日好友相聚感覺是個不錯的選擇,解決過往心結似乎時節也頂合適──反正都要死了,還有什麼不能開誠佈公的呢?不過換個角度看,都要死了,有什麼是一定得開誠佈公的呢?再說,《最後一個平安夜》也用帶著笑鬧的方式告訴大家:選了和這些人一起等死,就是沒和另一些人一起等死,遺憾總是會有,而就算安排好了要和這些人一起等死,也總有可能在最後一刻才想起自己仍有該說的話忘了說。
畢竟不會因為要死了就代表所有安排都能按照計劃進行。
看了這部電影,想起Nevil Shute的小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On the Beach)。
《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描述1963年時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多數人死於戰禍,倖存的人類主要群聚在南半球;不過輻射塵正從北而南慢慢擴散,所以這些人大多也認為自己在等待末日。有的角色沒有放棄希望,有的角色繼續原有日常,有的角色終於下定決心去追求自己的夢想,有的角色在這種時候墜入情網。知道死亡就在那裡步步逼近,人似乎會更想要找到一點點屬於自己的生存意義,懷抱著這個意義死去。
不過說實在話,大多數人其實都知道死亡正在步步逼近,只是不知道它現在走到哪裡、離得多近。照理說既然不確定死亡是否近在咫尺,生存意義之類東西應該越早努力找到越好,妙的是因為不確定死亡的位置,所以大家反倒習慣不去理會這件事。
想到《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接著想到伊坂幸太郎的小說《末日愚者》(終末のフール)。
《末日愚者》講述科學家發現八年後將有一顆小行星撞擊地球,全世界都知道了這個消息。過了五年,人類沒想出任何解決之道,大部分人都「認命」了,就是繼續過活,等待末日來臨。這本書裡有八個短篇,講述一棟公寓裡幾戶人家發生的事,「生命所剩無幾」是幾個故事的核心。例如有個短篇裡,兒子在得知末日之前就已經自殺,父親憶及兒子時才想起兒子的優點,發現自己原來在意的一切現在看來全都沒什麼意義。另一個短篇從反方向講,一對恩愛夫妻一直沒有子嗣,這時卻發現妻子懷孕了──這孩子該不該生下來?
事實上,該不該把另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又得因此負多少責任,就算不知道末日將至,也是個應當好好思考的問題──夫妻恩愛但膝下無子似乎是個缺憾,可是用另一個生命來補足這個缺憾想來有點不通──似乎總得待到死亡站在那裡招手了,有些人才會意識到這些層面。
於是俺接著想到那場關於「最後一人」的講座。當時俺也提到了這兩部作品。
這兩部作品裡的角色都不是「最後一人」,提及它們,為的是談世界末日之後的最後一人在做什麼之前,先談世界末日之前的人都在做什麼。俺在講座裡談了幾個真正的「最後一人」,例如星野之宣漫畫《星塵之旅》(スターダストメモリーズ)中的短篇〈瑟斯.艾弗莉的21日〉(セス.アイボリーの21日)。這個故事與世界末日無關,講述艾弗莉因太空船意外墜毀在不知名的星球上,必須獨自撐過二十一天才能等到救援;行星上有空氣,有水源,但艾弗莉很快地發現該星球會讓生物快速成長,算起來她等不到救援來臨就會老化死去,她該怎麼辦?又例如手塚治虫漫畫《火之鳥:未來篇》(火の鳥:未來編),描述未來地球上僅存的五大都市因故同時滅亡,主角山之邊真人(山之辺マサト)成為唯一倖存的人類,他該做什麼?這兩個故事以極短(艾弗莉能存活的時間大概只有七天)與極長(山之邊在了悟自己的使命之前活了大約五千年)的時間,去討論「生命」有什麼意義(或者根本沒有意義)。
講座裡俺舉的最後一個例子是影集《陰陽魔界》(The Twilight Zone)的其中一集〈Time Enough at Last〉。故事講述銀行櫃員Henry Bemis因為貪讀書所以工作常出錯,老闆罵他,老婆也因此和他吵架;某天他帶著午餐躲起來讀書,瞥見報紙上刊載了核彈的消息,接著一陣天搖地動,他暈了過去。醒來之後,Bemis發現世界毀了,他的藏身處意外護住了他,人死光了,但食物足夠,可是Bemis仍認為這樣活著沒啥意思,直到他看見頹圮圖書館裡的大量藏書⋯⋯
〈Time Enough at Last〉是個喜劇,而且替Bemis安排了一個相當諷刺的結局。
《最後一個平安夜》也是喜劇,有些橋段設計頗具巧思,初看是帶著誇張趣味的日常,到了後段回頭想想,就會出現另一層涵意;此外,《最後一個平安夜》結局也很不壞,倘若看到結局時想到電影開始不久的一個段落,以及電影當中的幾段情節,就會窺見編導Camille Griffin偷偷埋在劇情當中、真正想說的話。
說起來,談論世界末日,或者最後一人,要談的其實常是生存的意義;或者講得更直接一點,要談的是人為什麼要活著、應該怎麼活著。近在眼前的末日或者末日之後的掙扎,為的是讓閱聽者正視這樁平常毋需理會也能胡混度日的題目。
有趣的是,要討論這個題目,終歸需要一個前提──無論如何,先得活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