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者舉手】生命的旅途中,孤獨是唯一的常數──讀《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文/黃夢君
《后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作者沃爾特.特維斯(Walter Tevis)生前是文學院教授,他任教於俄亥俄大學的期間,時常與一位同事下西洋棋。這位同事名叫丹尼爾.凱斯(Daniel Keyes),也是一名小說家。
大家可能都聽過《24個比利》(The Minds of Billy Milligan)這本書,作者正是凱斯。除了擅長描寫罹患解離性身份障礙症的人物之外,他亦以科幻小說聞名於世,本次的主角正是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Flowers for Algernon)。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原先是一篇刊載於1959年《奇幻與科幻小說雜誌》(The 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的短篇故事,並於隔年榮獲雨果獎(Hugo Award)最佳短篇故事獎;後來,凱斯將其擴寫成一部長篇小說,並於1966年拿下星雲獎(Nebula Award)最佳長篇小說獎。
想像一下,同樣的故事,一短一長的兩個作品,前後相隔六年奪得西方科幻文學界兩大重量級獎項?這就好比先贏得一座奧斯卡最佳短片獎,隨後把作品擴展成劇情長片,又獲選金球獎最佳影片。《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能夠獲得如此讚譽,自有其過「書」之處。
這是一個用人工方法提升智力的故事。三十出頭的查理.高登(Charlie Gordon)在一間烘焙坊做著打雜的工作,他的智商只有70左右。儘管不聰明,查理與同事相處融洽,而且極具上進心,為了提升閱讀與寫作能力,他固定去貝克曼學院成人訓練中心報到,參與愛麗絲.凱妮恩(Alice Kinnian)老師的課程。查理天性和善、老實、樂觀,深信只要變聰明就能活得更快樂。
有一天,查理得到畢生難得的大好機會:兩名學院研究者開發出能夠提升大腦智力的新式手術,正迫切地徵詢自願受試者;他們已先對一隻名為阿爾吉儂的白老鼠進行手術並取得成功。在老師的推薦與自己對進步的渴望之下,查理決定成為受試者。
手術過後,查理的智商開始直線上升。研究員為了測試他的智力,請他與阿爾吉儂在迷宮裡賽跑──阿爾吉儂進入實體迷宮,查理則在紙張上解題。起初查理對這隻聰穎的老鼠懷抱敵意,但經過無數次競賽,友情的種子漸漸在人與鼠之間萌芽。
隨著智力提升,再加上與生俱來的好奇心,查理開始博覽群書。他學會了多種語言,寫作也日漸得心應手,原本恍如五里霧中的童年記憶也一點一滴浮上心頭。他發覺自己對愛麗絲有無比的愛慕之情,遂鼓起勇氣與她交往。
然而,迅速成長的智商也帶來意想不到的煩惱。當查理清晰看見世界真正的樣貌,種種嚮往隨之幻滅。隨著他深入探索童年回憶,他發覺自己成長於一個帶有暴力色彩的不健全家庭,而失和的根本原因正是他的缺陷;他驚覺身邊的同事其實並非真正的朋友,反而把他當成製造娛樂的小丑;他領悟到學界的教授不是各個都博學多聞且樂善好施,反倒有許多人心胸狹隘,深居象牙塔裡;就連愛麗絲也開始與他產生心靈上的隔閡,兩人漸行漸遠。
更糟的是,有一天阿爾吉儂突然出現退化的病狀,體力和智力都急速衰退。既孤獨、憤怒、又困惑的查理被迫面對自己的存在危機(existential crisis),他會和阿爾吉儂步上相同的命運嗎?他能否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尋得人生的意義與快樂?
以人工的方式強化智力在科幻題材當中屢見不鮮,論電影,有2011年的《藥命效應》(Limitless)與2014年的《露西》(Lucy);放眼文學界,則有1968年的《集中營》(Camp Concentration)及1991年的《智慧的界線》(Understand)。這些作品多半注重描寫改造人體所帶來不可收拾的後果,風格緊張、黑暗,劇情偏向科技驚悚的路線;相比之下,《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的情節就顯得樸實無華且貼近現實生活。故事中的新創手術當然是虛構的,但作者凱斯也沒有多加詳述手術過程,因為那並非重點──重點是智力的提升對於查理的生命產生何等的影響。書中並沒有陰險的反派或秘密組織要加害於查理,戲劇張力都來自他內心與外在的衝突。故事的主題包含對身心障礙者的照護、智商與情商(EQ)的差異、以及童年如何塑造成年人格等。整體的筆調樸實而誠摯,在溫婉之中帶有幾許哀愁,頗有《妳一生的預言》(Story of Your Life)和《摺紙動物園》(The Paper Menagerie)的味道。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靈感來自於凱斯本人的經驗,在晚期的半自傳式回憶錄《阿爾吉儂、查理、我》(Algernon, Charlie, and I)之中,他提及年少之時夢想成為作家,父母卻一心期望他研習美國醫學院預科,朝向行醫之路。在家庭革命的掙扎之中,凱斯腦中第一次浮現「能否用人工提升智力」的構想。在多年以後的50年代,凱斯教導學習障礙生之時,有一位學生問他,如果自己用功念書,變得聰明,能不能轉到普通班上;凱斯也目睹了另一位學生在學習中斷之後,表現一落千丈,彷如所念所學皆付之東流。「當他回到校園時,他已失去一切。他不再識字,又退回了原點,這是多麼令人心碎的事。」凱斯回憶道。在這些點點滴滴之中,查理便悄悄孕育而生。
除了主題之外,真正使得《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獨一無二的是它的寫作形式,它屬於書信體小說(epistolary novel),全書以一系列的「進度報告」寫成,如同一本查理用來記錄術後生活的日記。從第一人稱觀點出發,第一篇報告寫於查理接受手術前,此時他的智商仍然低落,因此錯字連篇,標點符號也亂成一團;當他逐漸開竅,拼字進步了,詞彙量也持續增長,更開始寫出結構較為複雜的長句;隨著智力不斷攀升,他學會使用如詩一般的語言,字裡行間滿是隱喻與象徵。除此之外,他寫作的內容觸及多種不同的科學領域,嶄露博學的一面;對於文字的掌控益發順手,也讓他能更精確地捕捉心中的情緒。
利用這種特殊的技巧,凱斯不僅以傳統的敘事文筆說故事,連文字與結構本身都成了故事不可或缺的一部份,讀者光從文字的品質及風格就能一窺查理智力的變化與內心的波折。文體本身成了輔助故事的工具,這已帶有幾分「後設小說」(metafiction)的色彩,如此具創意的寫作手法,用天才形容亦不為過。
我們活在一個將智商奉為圭臬的社會,聰明才智被推崇到值得像信仰一般膜拜的地位,甚且蒙上一層神秘面紗,為人津津樂道;可事實上,智商固然重要,卻無法解決人生所有的問題,也不會讓一個人自動成為更好的人。查理‧高登的智力在短時間內呈指數型增長,然而在情感上,他依舊尚未成熟;他比以往更加理解真實世界,內心卻還沒做好面對一切現實的準備。智商與情商間的嚴重失衡,正是他痛苦的主要來源。從許多方面來看,他都令我想起南韓的一代神童──金雄鎔(김웅용)。
出生於1962年的金雄鎔歷經了非比尋常的童年,他一歲時就已經學會韓文字母外加一千個漢字,三歲時即能演算微積分,五歲時就會說韓、日、英、法、德五種語言。他曾上日本富士電視台的節目,當眾表演解微分方程式;之後,他還成為漢陽大學物理系的旁聽生。
他年紀輕輕就進入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NASA)工作,一做就是十年,但此段經歷並不如外界想像得美好,反倒是長久的壓力與孤獨令他身心俱疲,快要燃燒殆盡。「那時候,我活得像一台機器──每天起床,進行計算,吃飯,睡覺,日復一日。我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感覺,而且孤單,沒有朋友。」他如此回憶。在孤寂與痛苦的雙重折磨下,他最終選擇回到韓國轉攻土木工程。
世人與媒體卻無法理解,更不支持金雄鎔的決定,他們期望一個智商210的天才贏得數座諾貝爾獎,操縱核融合之力,或是研發出癌症的解藥。為此,他們甚至用「失敗的天才」來稱呼他。可是,這樣的評價真的公平嗎?成功的定義是什麼,又該由誰來定義?成功與幸福難道是二分法嗎?
「有些人認為智商超群就代表無所不能,但事實並非如此。看看我,我沒有音樂天賦,運動細胞也不發達。」金雄鎔後來說道。「社會不該用單一標準評斷每個人的價值──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學習力、天分、夢想及目標,我們應予以尊重。」如今,金雄鎔是一名大學教授,在教學與研究中獲得滿足;他生來就是個天才,卻花了數十載的歲月才找到真正的快樂。
金雄鎔與查理.高登的故事都說明聰明才智不一定能帶來快樂,反而可能帶來苦痛、憂鬱、以及孤獨。雖然《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是虛構的故事,卻能引起強烈的共鳴。查理從智能遲滯蛻變成天才,最終又失去的過程,其實跟一般人歷經稚幼、盛年、再到衰老的命運相去不遠,只是被硬生生地壓縮了。在生命的旅途中,孤獨是唯一的常數;他人的道路時而將與我們交會,但到頭來,我們必須獨自走向旅程的盡頭。正是這份孤獨使我們偶然夜裡驚坐起,凝視婆娑的燭火,任憑回憶的影子在牆上亂舞;這份孤獨正是《異鄉人》(L’Étranger)與《天外來客》(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所描繪的,那種行遍宇宙卻無處容身的感受;正是由於這份孤獨,讓查理覓不得內心的平靜。
然而,在孤獨之外還有希望。人生在世,必須找到與世界連結的方法,如果遍尋不著生命的意義,那就由我們自行創造意義。智力昇華的查理難以與人連結,但在自己與阿爾吉儂的友情之中發現了存活的意義,或許是因為他倆皆為受試者,同病相憐,又或者老鼠比人更容易理解。就像《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和《遇見野兔的那一年》(Jäniksen vuosi)的主角們一樣,查理與阿爾吉儂的連結成了他維繫理智與人性的生命線。這條連結引領他持續追求科學研究的突破,也正是這段友情使得這部小說的結局如此深刻感人。
閱畢本書,高登.奧波特(Gordon W. Allport)的名言在耳邊迴盪不止:「人活著就是一場折磨,要活下來就必須在折磨之中找到生存的意義。」(To live is to suffer, to survive is to find meaning in the suffer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