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先,要讓大家都能借用廁所!」——專訪四月店長張亦絢
文/愛麗絲
「我最喜歡的法文單字是 Nuancer,」張亦絢若有所思,該字「將微小差異加以細緻化」的意味很難精準翻譯,似乎更適合親身體驗。
「細分很重要,不概括化、不以偏概全、不武斷,抓住所有事情的細微差別是很珍貴的,但該模糊的也要模糊,」不簡化,接受複雜性,是張亦絢留學感受到法國文化的特殊性之一。「他們喔,就是話很多呀,」張亦絢笑稱,法國人習慣先說話才吃飯,見了面開場白必須先打招呼,才是禮貌。「如果在台灣成天和人打招呼,豈不被當要競選里長嗎?」在法國的日子,張亦絢有過許多如今看來奇妙的經歷。
一次,張亦絢及友人在法國小城搭公車遊玩,「也許是太少碰到人吧,司機竟一路繞路,直說和我們聊天很愉快,不想讓我們到目的地下車呢。」另一回,張亦絢幫助了不會法文的香港移工婦人,對方竟邀請她一同去醫院探望丈夫,「我有去啊,因為那醫院在我散步的路線上嘛。」宛如奇遇記,在法國時,張亦絢發現自己的預設總被鬆動,沒有同溫層,反倒更自然而頻繁地進入異己空間。
「法國人基本上很守規矩,但不喜歡被視為一板一眼,」因此,張亦絢學會在法國人的行事規矩裡發現幽微的轉圜餘地。有次想看的電影買不到票,「我就動之以情,告訴對方我特地從很遠的地方來呀!」竟真的這麼看到電影,張亦絢仔細一想,「也許是我在法國也特別 Culottée?像另一種探險,不妨試試看嘛。」
難以被定義的 Culottées(或譯「奪褲女郎們」或「穿走男褲之女眾」)
Culottées,是另一個難用三言兩語傳神的法文字,也是這回張亦絢擔任四月店長選書裡《內褲外穿》系列繪本原文書名,比起言傳,這個字顯然意會更佳。
La Culotte 現在指內褲,但最早是穿在外面的裙褲,在過去是貴族才能穿戴、偏男性的服飾。《內褲外穿》系列繪本以此為名,彷彿另類女性偉人傳記,不獨尊人人熟知的科學、文學家,反倒替火山學家、饒舌歌手等傳奇女性勾勒生動輪廓。「這個字能說是悍婦、恬不知恥、玩世不恭,揉合貶義與讚賞意味,不是甜或鹹的單一面向,而是混合酸甜苦辣多重意境,每回說到這個字總令人莞爾啊。」
張亦絢開玩笑似地用 Culottée 形容自己,她活得歡快奔放,難以被定義。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小時候我第一個立定的志向,是探險家。」張亦絢笑稱自己習慣把「走不同的巷子」當探險,大部分的時間是路癡,「每當我嘗試認路就是場災難,一定是因為我們不像遠古人有打獵經驗吧?」稍微長大後,張亦絢將探險家夢想埋入心底,不張揚,但彷彿內化進性格裡,不推卻每一次新鮮試探。
而張亦絢心底還有一項不能放棄的執著——對電影的熱愛。
「也許要到我愛電影沒超過愛自己時才能拍吧,否則恐怕會把自己的命都賠進去。」張亦絢在法國讀電影,也曾拍過電影,卻發現為了電影,她將犧牲太多自我個性,「人真的不能硬凹,勉強自己去做提案、參加競賽、和大家吃飯,」這是矛盾的自我拉扯,熱愛電影,但這份熱愛卻可能吞噬自我,張亦絢自嘲也許對文學的愛沒有這麼多,所以作為一個職業仍是安全的。但她仍對電影懷抱希望,「還是會努力往這條路走,否則這份難以勸退的愛無法宣洩啊。」
大人是知道大人與小孩平等的人
以愛為起點的內心爭鬥,取得平衡並非易事,這倒也不是張亦絢第一次有所對抗。
張亦絢笑稱自己的家庭號稱民主反威權,父母卻曾想以評分表衡量她各項表現,張亦絢便自製一張父母的評分表,全打上零分。「其實這很常見吧,自然成長的孩子一定會有和大人的對抗意識,會質疑權威,有平等意識。」
小時候總不服氣地想長大,但什麼是長大?
「大人是比小孩更有意識、更能付諸行動,知道大人與小孩平等的人。」張亦絢對大人的定義不是年歲、生理發展,而是心理上足夠成熟,懂得尊重其他個體。
如果人都能互相尊重,自然不會認為一方必須無條件服從,甚或是以威權侵略對方。
張亦絢的店長選書裡,有一類「來吧!烏克蘭」,是她長期關注的戰爭軍事主題,除因台灣的獨特性關注相關書籍,「認識戰爭,其實是從另一個角度看我們為什麼無法維持和平?」張亦絢自承參觀碉堡時偶爾哭泣,因為眼見人學會自我防禦,是來自被侵略的恐懼。
「即便沒有死人,光侵略本身就是不可忍受的行為,這是人與人間的態度問題。」張亦絢的理想世界,是人人有基本的生活安穩,而貧富等差距逐漸消弭,「但戰爭是把最基本的安穩都破壞掉了。」
對照近期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理所當然」,張亦絢略顯無奈,「走到戰爭這步,肯定是政治出了問題。而普丁讓我們看到,亂作夢的人掌握過多權力,就會出亂子。」與普丁交好的俄羅斯知名指揮家葛濟夫(Valery Gergiev)、塞爾維亞籍的「反戰導演」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因持續噤聲未表態,遭全球抵制。「抵制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們要真正做到 100% 的正義當然很困難,但文學藝術必當要和人命站在一起。」
書店好比城市中的呼吸空間
文學不能脫離常民生活,閱讀更必須貼近日常。
「在城市裡看到巨幅美容、珠寶廣告,會覺得壓力很大,但書的廣告不會讓我有這種感覺。」張亦絢認為若每個城市規劃中都有書店存在,那是再好不過了,「那好比城市中的呼吸空間,像城市裡有好看的植物一般,會提升大家的幸福感。」
現實生活裡,張亦絢喜愛的書店風格多元,有瑯嬛書屋的氛圍,有唐山書店的簡樸不變,「獨立書店的選書品味很重要,只要書好就行。」專賣攝影書籍的 moom,在張亦絢眼中,特別善於利用空間策展,「是小空間發揮巧思的極致。」
張亦絢透露,自己審慎思考過,「我的能力是不足以撐起一家書店的。」但想像無妨,若自己開間書店,會是什麼模樣?「首先,要讓大家都能借用廁所!」張亦絢開出的首要條件如此便民,而在她的書店狂想裡,有轉角,有櫥窗,那是一間「不是給旅人的旅館」,各個房間風格多樣,讀者可自由於不同空間內轉換,書店裡複合其他音樂、表演等,讀者能或坐或臥,用最自在舒服的狀態享受閱讀。
「我是很容易歡天喜地的人,是真的歡天喜地喔!」張亦絢說自己容易快樂,見到路人穿搭配色好看、雨天裡見人撐了美麗的傘就心滿意足,這算得上樂觀嗎?「也不是樂觀,可能是白痴吧?」張亦絢笑嘻嘻地說,就像在夏熱冬涼的房子裡,她總在夏季期待冬天的暖房,在冬日盼望夏天的涼爽,或許心願永遠落空,但她怡然自得,把生活過成自己的樣子,「這肯定是種命格吧?」張亦絢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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