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摯愛的至親之死,可能是終生也未必癒合的撕裂傷

文/洪愛珠

任何陪伴病人的經驗,終致兩種結果。幸運的一種,患者於治療後康復,皆大歡喜。倘若病人不幸亡故,遺族如至親或伴侶,歷經病程中的百般折騰,與直面至愛之死的哀慟逾恆,難免板塊重組。可見或不可見的裂隙或深或淺,餘震或長或短,生命都會產生質變,用本書作者蜜雪兒.桑娜(Michelle Zauner)的話來說,是「跨越到另一岸」。從今往後,再難是同一人了。

《沒有媽媽的超市》這本回憶錄,其中譯書名已昭示,媽媽曾經存在,後來沒有了。原文書名《Crying in H Mart》,直譯為「在韓亞龍超市哭泣」,則示意了一個淚水滔滔的開場。我自己也是亞洲母親的女兒,除了經歷喪母的過程諸多雷同,且同為母後開始寫作的新進作者。閱讀本書同時,一面為其中的既視細節感到驚心動魄,又對作者的精神力道深感佩服。

蜜雪兒寫下身為美國長大,白人父親與韓國母親的獨生女,陪伴罹癌母親走向生命終點的故事。情節血肉,融接亞洲式管教中,母女間常見的相愛相殺、自我身分的指認與重建。另外,本書中不可忽視的部分,是穿插許多韓國飲食的描寫。食物成為家庭、種族的情感紐帶,隨情節轉折,有時代表歡樂童年的物質證物、親情關懷的沉默宣示,乃至權力關係的諷刺。然多數時候,食物是作者蜜雪兒跌宕遭遇中,最終極的安慰。

以親情為題材的作品一向不乏,而這本書依然獨特而非凡。作者的混血身分,使本書處處是東西文化差異的參照,其中描寫韓國母親的段落尤其深刻立體,如濃烈的母愛與等量的控制。母親一方面對女兒的外貌、人生選擇,嚴厲挑剔與諸多貶抑,另一面則在飲食上無盡溺愛。同在亞洲的台灣讀者,若非多少有親身經驗,也見過一二。書中描寫母女關係中的羈絆、矛盾、相互傷害,同時也有體恤、歡快與深情。有一情節我老是記得,作者的母親,即使正與青春期女兒劍拔弩張,仍會穿上預備送給女兒的新鞋,在家來回踱步,企圖將堅硬皮革穿軟,不至磨傷愛女的腳跟。此類反差,除了反映親子情感的深沉複雜,也造就文字中迷人的黏性。

本書另一關鍵元素,是大量的韓國飲食描寫。除了國人或也熟悉的韓式辣湯鍋、烤五花肉、石鍋拌飯、涼拌豆芽、海苔飯捲、雪濃湯等 ,還有連蜜雪兒都不算熟悉的豆漿冷麵、藥食和松子粥。作者自陳:「她(媽媽)確實在我身上養出韓國人特有的胃口,這代表我除了崇尚美食,也有用吃來發洩情緒的傾向。」作者的母親在女兒酣暢大啖韓國料理時則說:「看你吃得這麼香,我就知道你是真正的韓國人。」此句弔詭之處,在於真實血緣、混血容貌和彆腳母語都不足以驗明正身,唯味蕾確認身分,比較靠近母親這一端的身分。

書中有的食物是家的味道,在不同場景出現,如作者母親用芝麻油、蜜汁醬和汽水醃過再煎香的軟嫩牛小排,能使破爛的租屋處瞬間飄散家的氣味;有的食物,則是身分認同的挑戰,如松子粥。作者母親病中,請來舊識的韓國阿姨凱伊作伴,凱伊為病人熬製矜貴的松子粥,卻不願意教授給蜜雪兒,此事與作者母親病重時忘記以英語溝通,與凱伊頻以韓語對談,一樣使蜜雪兒發怒且沮喪不已。

摯愛的至親之死,可能是個人最接近末日的經驗,是終生也未必癒合的撕裂傷。因此閱讀《沒有媽媽的超市》,我視之為孤女的災後重建之書。作者曾在濃度過量的母愛裡掙扎,後又在母親的日漸衰弱中練習獨立,最後在母親離開後,心靈的斷垣殘壁中重組人生。以傳承自母親的烹飪技能。以愛的餘溫。及,以書寫的形式。

書中一段描述韓國泡菜的製作過程如是說:「我曾經把發酵想成抑制死亡。一顆大白菜頭被留在角落,發霉腐爛,漸漸被細菌分解,不再能夠食用。但若浸泡在鹽水裡儲藏起來,它腐壞的進程就會改變。醣類分解,生成乳酸,反過來抑制菜葉腐敗。釋出的二氧化碳使鹽水酸化。菜葉慢慢變老,顏色和質地發生變化,味道愈來愈酸、愈來愈辛辣。它變化了形體,進而存活下去。所以發酵其實不太算是抑制死亡,因為它同時也迎來了一個全新的生命。」

發酵是生之轉化,是全新階段開始前的艱難與跨越。《沒有媽媽的超市》見證一位青年的發酵與完成,不僅激勵遇喪親之痛者,還有遭遇各樣生命難關的讀者,是以推薦各位。

※ 本文摘自《沒有媽媽的超市》推薦序,原篇名為〈孤女的災後重建之書〉,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