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者舉手】再也沒有比先想要避責才敢犯罪的中二生更庸俗的了:《午後的曳航》
文/鄭靖傑
張亦絢在三島由紀夫《午後的曳航》徐雪蓉譯本書末的附錄提示,書中主角的幻想及幻滅,在文學史上「有個前導人物⋯⋯就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怎麼看「庸俗的」包法利醫生,男主角黑田登大概也是這麼看被他母親「馴服」的輪船船員龍二。三島細膩描寫輪船迷主角小登對龍二「背叛」航海生活的厭惡。但我們要記得這點:小登沒有真正航海過。
三島對船員的描寫,顯然和擅寫船員的約瑟夫.康拉德站在對立面:龍二認為老鳥船員們「自視甚高」,而老鳥船員討厭陸地浪漫描寫「水手」諸歌曲的不切實際這點,也深深冒犯很喜歡聽那些浪漫歌曲來幻想「榮耀」的龍二。然而,康拉德讚美的優質船員,對那些水手小調雖然不討厭,卻也充滿輕蔑。康拉德強調「務實」是優秀船員的品格,要對海洋不抱幻想。龍二則逐步放棄對海的幻想,步向陸地上(而非船上)的務實。
我們也許可以說小登與他所屬的中學富家子弟優等生虛無主義團所具備的少男妄想、龍二時而幻想時而擱置的冒險光榮大夢,都是包法利夫人幻想的男性版復活:他們多少都厭棄現實的「庸俗」,渴望他們妄想、其實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崇高」。但我們也別忘了:那個說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作者福樓拜,也是男性。
是務實還是庸俗?
反而女主角(一個寡婦,一個堅強但是被她自以為是的兒子鄙視的母親,一個有慾望的女人)比起一大一小的男性角色更具現實感。這次,黑田房子不只是「黑田夫人」,還是精明女老闆(雖然為了愛欲也有脆弱的時候);為幻想自毀的包法利夫人(本質上就是愛幻想的男作者福樓拜)卻活在男人與男孩身上,並導致最後煞不了車的悲劇,波及現實主義的女人對踏實幸福的算計。
用庸俗的比喻形容龍二向黑田房子求婚前出現的日出:「太陽瞬間形成一個紅色食用色素般的圓」,三島的惡意躍然紙上。平凡不好嗎?平凡盡是庸俗?我發現我最喜歡的情節居然不是小登的中二妄想與龍二對光榮的幻滅,反而比較喜歡黑田房子那種有現實感的「庸俗」──她向另一精明女性詢問有關男人事務,最後決定照建議調查龍二底細、帶龍二一起去做性病檢查,並培養龍二成為她經營商店的新老闆,那種精明女性保護自己與未來幸福的決斷,比起她追求的男性與她那愚蠢的兒子所夢想的光榮更加切實。誰說這「庸俗」不好?
若說包法利夫人是因為對愛情與崇高的想像,導致她給她的整個家庭帶來金錢上的悲劇;那小登就是為了他的幻滅,毀了他母親極力爭取的幸福。借張亦絢論述來說,這群少男把「讓女人不幸」當成「男子氣概」。
福樓拜與他筆下的包法利夫人、三島由紀夫與他筆下的輪船船員和小學生,皆厭惡庸俗,喜愛幻想。然而,黑田房子就像康拉德筆下的麥回爾船長夫人關注著現實,不會把可笑的幻想看成人生不可隨現實更改調整的唯一。
一群中二富二代,就欠罪與罰!
在我還沒精讀完《午後的曳航》,只是略讀看到一些亮眼文字的時候,我把這個故事幻想成:小登看到他的遠航英雄龍二被自己的母親馴服,不再出海,自甘受縛於陸地,於是決定「自己」去實現出海的榮耀,約了幾個同齡少年一起做船,自行出海,壯烈地死在海上,之類的。
結果讀完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小登不是自己想要出海,而是想要龍二出海,上演「男人為男人的光榮拋下女人」的戲碼──不是「他自己」去實現,而是希望「別人」去實現。
「十三歲的小登堅信自己是天才」。然而,這個自以為天才的小登正常常流露出他自己最厭惡的庸俗:「『這是平甲板型的嘛!嗯、嗯,這艘船很棒耶。』小登把滿腦子的知識,全都拿出來轟炸其實對此沒有興趣的母親」──這段對小登的描寫,與其說像是活在幻想中,但為了滿足自身物慾而拚命簽下借條借錢,不免落入庸俗的包法利夫人,不如說更像拚命寫半吊子論文與報導投稿雜誌,炫耀半瓶水學識,渴望勳章與成名,正是福樓拜最討厭的庸俗人物──藥劑師奧梅。
那群跟著小登廝混的中二優等生兼有錢人家少爺團──六個未滿十四歲的中學二年級學生,都自以為是地用他們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知識評判這個世界。最後小登擁護的孩子王「老大」還拿著六法全書說十四歲殺人不用負責,根本欠現實的鐵拳洗禮,或該丟進《罪與罰》的世界,好好走一下悔罪的苦路。
再也沒有人事物比一群先想要躲避刑責才敢犯罪的中二生更庸俗的了。這群人都必須去走拉斯柯爾尼柯夫那個殺人窮大學生走過的瘋狂、苦路與流刑,才有機會成長。不然,我認為張亦絢預言他們可能會透過奪人性命而顫慄的成長,完全不會實現──他們只會長成一群成年後開名車酒駕或超速撞死人、在記者鏡頭下毫無悔意的醜惡富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