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安德魯‧所羅門:生命的中段可能很乏味,但那26個字母就是用來捍衛自由與保持希望的一切
編譯/白之衡
去尋找目標,找出驅使你寫作的動力。將之如此衡量:它是否從扎於你心中最深處的根裡生長出來?你是否能夠自認,若被禁止寫作你寧可一死?最重要的是,在你夜裡最寧靜的時刻,這麼問自己:我非寫不可嗎?深入挖掘自我,找出真正的答案。如果它喚起你心中的同感,如果你能夠自信地面對這道提問,簡單回以『我非寫不可』,那就把你的人生建築在它之上吧。──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給青年詩人的信》
日前,作家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在懷丁作家獎(Whiting Writers’ Awards)的典禮上,以〈事物的中段:給青年作家的忠告〉(The Middle of Things: Advice for Young Writers)為題發表演說。《紐約客》(The New Yorker)雜誌特別將其講稿整理後刊出,以下為精華段落的摘錄:
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渴求著另一個階段。一個人年輕而熱切時,嚮往成熟,而有點年紀的人想要的,則莫過於年輕。一個人所能犯下最大的錯誤就是認為別人較不重要。你越是深入觀看他人的靈魂──根本來說寫作就是這樣的行為──人們內在的高貴就變得更加清晰。
我很希望能夠同時處在年輕與中年的階段,可能再加上極晚年──還有黝黑兼白皙的肌膚,耳聾兼耳聰,同志兼直男,男性兼女性。這在人生中無法實現,但我可以在寫作中實現,你也可以。永遠別忘記想像力就是最真實的奢侈品,身為一位作家能夠讓你擁有餘裕去揮霍想像力中那些複雜難解的部分,讓你成為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未來的自己,以及任何一個他人的現在或過去或未來。
我想要花點時間談談身處事物的中段。事物的中段比起開端不刺激,比起結尾也較不具戲劇性。中段可能看起來很乏味。把你現在與寫作的關係比喻成戀愛好了:我們總是讚嘆戀愛是所有可得的經驗中最美好的一種。可是人們結婚,並且保持婚姻的理由是因為,假如婚姻生活處理得好,這樣的人生中段遠遠勝過開端。
你和寫作也會一起邁向這樣的關係,你會空前清晰地察覺到你感興趣的是什麼、能夠做什麼、希望自己能做什麼。你的成熟作品,就是你早年作品所結的果:沒有深具意義的開端,就不可能有深具意義的中段,如同持久的愛情一樣讓人喜悅的。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註1])的《給青年詩人的信》中寫道:
「要對你內心中未解的一切保持耐心。試著去愛那些疑問本身,好比上鎖的房間,或者用異鄉語言寫成的書。不要尋求解答。你現在還不能夠得到解答,因為你沒有能力活在它們之中。重點是,要活在一切之中。要活在當下的疑問之中。也許到時,在遙遠未來的某天,你會在不知不覺裡,漸漸地以你自己的方式活進了解答之中。」
信奉(belief)解答能夠讓你度過早年的日子,不過信奉疑問,遠遠更加難以捉摸,需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抵達終點。博學多聞不過就是勤奮的成果;接受那些你永遠都無法知曉的事物反而更加微妙。相信疑問是珍貴的,不論它們是否擁有解答,這就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記,而不是新手天真的禱詞。
說到寫作本身,里爾克這麼寫:
「寫下你的痛苦與慾望,你偶然閃過的想法,還有對某些形式之美的信仰──寫下所有衷心的、平靜的、謙遜的真摯情感;並且用以表達你身周的事物、你夢中的圖像和你記憶中的物件。如果你的日常生活看似匱乏,不要責怪生活;要責怪自己,告訴自己,是你還不夠詩人,不足以喚出生活的豐饒;對創作者而言,既沒有困頓,沒有貧乏,也沒有不屑一顧的地方。」
里爾克再說:
「事物並非如人們常讓我們以為的那麼可以觸及且可以言說;多數經驗都是不可言說的,它們發生在語言從未進入過的場域裡,而比起其他事物更加不可言說的,是藝術作品,那些神秘性的存在,那些比起我們渺小而短暫的生命更加恆久的人生。」
「去尋找目標,找出驅使你寫作的動力。將之如此衡量:它是否從扎於你心中最深處的根裡生長出來?你是否能夠自認,若被禁止寫作你寧可一死?最重要的是,在你夜裡最寧靜的時刻,這麼問自己:我非寫不可嗎?深入挖掘自我,找出真正的答案。如果它喚起你心中的同感,如果你能夠自信地面對這道提問,簡單回以『我非寫不可』,那就把你的人生建築在它之上吧。」
這段迫切渴求的說辭是多數作家的信條:我們走上這條路也許是為了追求利益、追求名氣、追求自我洗滌──不過,更加根本的是,我們會走上這條路是因為那似乎是唯一的可能性。
「顯然地,我們必須信任事情艱難的那一面;每件存活著的事物都信任這一面,大自然中的一切都盡其所能,自發性地生長且保衛自己,付出所有代價、對抗所有阻力來嘗試成為自己該有的樣子。我們所知甚微,但我們必須信任事物艱難的那一面,這是絕不會離棄我們的必然;孤獨是好的,因為孤獨是艱難的;某件事物艱難,必定是因為它存在著另一個我們必須去面對的理由。」
里爾克想說的不僅是希望我們放棄那些唾手可得的愉悅,因為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得從艱困中獲得,他真正要說的是,艱困本身就是讓那些努力產生價值的原因──我們不須僅僅靠著忍受艱困來達成目標,反而得了解,艱困其實也是目標的一部份。
「成為一位藝術家意味的是:別去推敲計算;要像一棵樹不會催促它的樹脂流動一樣地去長大去成熟,自若地站在春風中,毋須害怕夏天或許不會到來。夏天終究會來。不過只有那些有耐心的人,那些單純地處在廣袤安詳的平靜中,好像永恆就橫陳在眼前一般的人,才能迎來夏天」
這就是我最迫切想告訴你們的事:在中年與青年之間,在活得久一點、做得多一些和充滿新生的精力、初次投入人生競賽之間,有太多顯著的差異。不過最大的差異就是耐心。
青年是極其缺乏耐心的,雖然時間足夠到根本不需要如此沒耐心。中年時,擁有耐心的智慧相對簡單,卻沒有剩下太多時日了。
但里爾克說得對,我們都必須如同永恆就橫陳在眼前一般地寫作。盡情享受永恆的跨度所給予你的彈性。
你的作品並非和你的人生對立;你不需要在兩者中選擇其一。只有存活在現世當中你才有能力去再現它。我很迷戀藝術家的住所,迷戀自我以全神貫注,迷戀寂靜中浮出的景象,迷戀里爾克吹捧的那種孤獨──但並不會將我孤立於讓我有所感觸的事物之外。儘可能別讓你的語言超出經驗之外。
千萬別以為幽默是嚴肅的敵人。處在中段,可能會讓中段本身的重要性成為拖垮自己的重擔。輕盈是開端的贈禮──儘可能在整段人生的延展中,保持你的輕盈吧。
許多報刊總愛鼓吹可能會挑起毀滅的仇恨言論,就算只是仇恨的言論,也會帶來屬於黑暗那一邊的觀點。然而,去憎恨仇恨本身,對任何人來說都太抽象;那是天使的職責。去恨仇恨的語言,就確實在我們的能力範圍內了。請好好學習那具有選擇性的傷害語言。
靠著那寫成不同樣式的 26 個字形,我們能夠訴說人類所知的每一則故事,並編寫所有新故事──確切地說,我們可以用世界多數已知的語言完成同樣的事。如果你能夠將語言賦予給以前那些渴求訴說的經驗,你就能夠讓世界成為更好的地方。
我成長於一個根本無法想望出我現在這種生活的時代,那是同志婚姻之前的時代,像我這種人可以擁有孩子之前的時代,而我對未來的無知所導致的麻木、哀傷,最終根本沒必要。我不知道你們把什麼當成不可能發生的事,不過我敢說其中有一些終究會是另一回事。
我真希望我能夠告訴你們哪些議題會驚異地快速往前邁進,哪些會不可解地悄悄往後退場。哪一邊都一定會有讓人吃驚的事浮出來。我能夠確知的就是那 26 個字形就是我們用來捍衛自由與保持希望的一切。
關於安德魯‧所羅門:這位於1963年出生在紐約的作家,擁有擁有英美雙國籍,寫作領域橫跨政治、文化與心理學。定期為《紐約時報》、《紐約客》、《藝術論壇》(Artforum)等刊物撰寫專欄。也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並入選普立茲獎決選。他是一位同志,與伴侶一起撫養四個孩子,他同時也是 LGBT 人權運動以及心理健康、教育、藝術等相關運動的活躍人士。而這次所羅門所獲得的懷丁作家獎,始於 1985 年,每年從小說、非小說、詩、戲劇四個領域選出十位極具潛力與未來性的新興作家,授予 5 萬美元獎金,以鼓勵文學力量的繼起。
註1: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重要德語詩人,除了詩作之外也創作小說、劇本、雜文,書信集作品也十分重要。他早年深受叔本華與尼采影響,年輕時曾經擔任著名法國雕塑家羅丹(Auguste Rodin)的助理,最重要且極具影響力的作品包括《杜伊諾哀歌》(Duineser Elegien)、《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Sonette an Orpheus)等。
里爾克過世後七十年,相關作品陸續重新出版,對當代文學界影響深遠,音樂劇《日落之後》(Just after Sunset),就是依照其生平改編而作。
Photo from flickr CC by nicolelee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