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伊坂幸太郎故事裡,那些譬喻、指涉、諷刺,不就是已經發生的事情?!

文/陳柏青

親愛的,我們會怎麼想起這些年,用惆悵的,還是說到要緊處仍不免咬牙切齒的口吻,那回望的眼神,是絕決還是空洞,或者水光閃閃,仍然柔情一腔?我們怎麼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後重新敘述這一段此後屢屢回溯會被行形容為「歷史的火車頭就此轉向」、「像躺在鐵軌上眼看遠處大燈破霧就要大舉輾來」的關鍵時刻?

很多很多年後,我們老去,我們已經安於現狀,睡得多安穩,甚至很久沒有做夢了,而歷史在更早以前早已決定了黑白,那時候,我們怎樣描述這個夜黑之外已經成形的,好像一開始就註定會是這樣但那個時候像是在混沌中在泥巴中捉捏一個形狀的種種「事件」、「抉擇」、乃至「轉彎」?

我們怎樣記憶自己?我們怎樣走向未來?

親愛的,那麼長久時間的俯臥著,像是持續睏著並在舒怯中半睜開眼,神情幾近從液泡中往外探,像經過那麼久的時間,卻忽然,這幾年,半空落下巨大雷聲,四野都閃爍光亮,那像是要把長久積蓄的能量都消耗掉,連番的運動、抗爭、徹夜不眠的守候、夜暗前集結、閉上眼仍能看見無數火炬一樣的目光,耳邊遍是啟示錄般宣言,三不五時的有口號稱「xx已死」。很多祝福。很多失落。

倒是近日有件事情,讓我覺得能夠在五十年後,依然足以說明我所經過的這個時代發生什麼?

事情是,委員在自己的 Facebook 專頁上貼出一張照片,指責運動中持反對意見的學生並不理會趨前致意握手的部長,照片中所呈現,只見老部長(他在這波運動中以 cosplay 這幾年當紅漫畫《火影忍者》中角色「白眼」寧次而走紅)伸出他的手來,學生的臉卻順著部長指尖瞥向另一側,委員圖示且曰:「面對師長伸出來的手,至少應該保持風度吧」、「這是對師長的霸凌吧」,恰是那伸出的手,以及瞥開的眼,使這張照片的構圖,在凸顯畫面以及背後立場對摺成二外,更添加了道德的、禮貌乃至氣度上的批判。

但如果你搜尋原始圖片,還原事件場景,你會發現,我所謂「對摺」並不是譬喻性的,而是那張圖真的被摺過了,不是二摺,而是三摺,事實上,原始照片在部長和學生之外,還存在第三者,部長原來伸手將握的對象正是學生身旁那人,那乍看之下瞥眼的學生才該是對摺中線,原始畫面構圖呈現的對稱性應該放在一如橋樑兩側的部長和第三者之上。但委員巧妙的安排將第三者摺起來了,不同的對摺方式,讓圖片有了全新的詮釋。

沿著虛線摺疊,親愛的,那虛線持續向外延伸,正朝我的未來發射。五十年後,我所想描述此一「我們的時代」,可能就活在對摺出的暗影裡。

可不是嘛?都說監督,都說眼見為憑。「讓照片說話」。「一切都攤開在檯面上了」,已經是那麼清楚的事態了如無波的水面,原來也存在暗影與漩渦。僅僅只要把事實對摺,對立就發生了。重點不是說了什麼,而是怎麼說,不是如何發現,而是怎樣呈現。

那張照片本身沒有發生任何事,就算發生了,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被摺疊後發生的事情。它被摺成要被看到的模樣,訊息已經隨著摺線傳播出去,媒體引用,網友討論,對立的勢態已經構成。它還是那只照片,是媒材,多容易燃,可以成柴薪,一點熱源都足夠燒起整片林,黃昏前的夜空總是特別紅,像是血。它又不只是一張照片,一切都是大故事的一部分,都是情結,都是情節,它重複原來我們已經熟習的對立情結與情節,驗證敵對兩造的假想,如果這些對立還沒發生,那照片證明此刻已經發生。如果已經發生,那照片證明它正在發生,它還會繼續發生。

哪一刻不是「歷史的火車頭就此轉向」、「像躺在鐵軌上眼看遠處大燈破霧就要大舉輾來」的關鍵時刻?又有哪一刻不是已經發生過的往事重歷?像這樣的照片,以及摺疊照片的那雙手何其多,而且他們不怕揭破,不懼真相,不厭重來。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故事了。時代不在照片裡,在照片摺起來的複雜虛線中,很久以後,我們看見的,不是照片顯示的圖案,很久以後,這些扭曲的線,本身就是歷史。

親愛的,這些時日,我隨手拿起伊坂幸太郎來讀,啊,真切合,像為這個時刻寫的,其實何止他,多的是這樣的小說,在小說裡那些影影幢幢的暗影中,我讀到這個時代,在那些譬喻與指涉裡,在那些危疑與諷刺裡,哪裡不是我們這個時代?哪裡都是我們這個時代。而在伊坂幸太郎的小說《魔王》裡,男子注意到一股勢力的崛起,輿論被運作,人群被集中,仇恨被擴大,有大事情就要發生了,男子說,「洪水就要來了」。在另一部小說《摩登時代》裡,電腦工程師注意到網路關鍵字搜尋系統暗藏秘密,「你所搜尋的透露你所關切」,而有人正透過你搜尋的關鍵字鎖定你,那一切隱隱然連結向《魔王》,一切和過去有關,《摩登時代》原來是大洪水到來後的時代。

《魔王》是現世。讀《摩登時代》像是五十年後回望此刻。《魔王》的後續,你在《摩登時代》裡多少知道了,知道的不是故事的結果,知道的只有反覆,知道了歷史。原來歷史不是當下,是一個趨勢,是重來。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是還會發生的事情。

好疲倦啊,我們正在那裡面,知道它會發生,知道它終將發生,並且一再發生。

「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魔王》和後續系列相關作品如《摩登時代》或《Golden Slumbers》中,伊坂先生持續放入他對政治以及人類文明的種種思考,大慌亂、政治圖謀、歷史洪流、媒體操控、情報利用、反抗,以及統御,「國家作為一種機器」,群體與個人的利益與責任如何釐清?自由意志存在嗎?個人如何面對時代洪流?歷史是什麼?面對種種巨大一如命運的提問,小說家該如何以小說回答呢?

「用用你的腦吧。」《魔王》裡主人翁屢次引用馬蓋先的名言,以此成為小說中重要的關鍵句,那不是回答,不算是回答,但那至少是開始。

是個鑰匙。

那樣的年歲裡,親愛的,面對摺疊起的照片,立身各種手勢偷偷伸進來的暗幕之下,我也還在思考,也正努力著。很多時候,連我自己都看不清了呢。也有不知道相信什麼的時候。有時作戰,有時逃跑,偶爾還會跌倒。

那時候,那句話總是浮現在我心裡,用用你的腦吧。

把這句話當作鑰匙的話。

把自己當作鑰匙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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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From Flickr CC BY tenz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