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栢青之壞品味】半身緣
文/陳栢青
小編碎碎念:浴室裡、馬桶上,甚至鞋尖的那點「半身緣」,說不定正密切關係著你的「半生緣」呢!
愛的時候,我想他挺適合發生在浴室裡。汽缸轟隆,那種熱切,是一種烈,煙氣蒸騰,聲勢澎拜,毛細孔先都開了,人還沒浸水裡,心就已經化了。骨頭都能瀝成水的,何況指甲尖深深淺淺掐進背脊裡,是這樣的溫柔。當時有多熱,過後冷涼一片,浴缸邊緣潮浪一樣帶上要退下的角質還汙漬,半空煙一樣的嘆息,那都是後話了。這看張愛玲的小說就知道,我最喜歡的愛情都發生在浴室裡,像《紅玫瑰與白玫瑰》,振保遇見王太太,還沒進他的房,先望進他浴室,張愛玲寫振保抱著毛巾痴痴看浴室裡的髮,是王太太的髮,滿地都是,「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他能做的,就是掩上門後,把地上的髮撿起來,一團團,仿佛失重,其實也佔了個位置,「相當的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到褲袋裡去」。髮絲纏綿,心細到要斷了,到底如髮軔,有什麼就這樣被接了起來。
很久以後,又讀《同學少年都不賤》,看書名以為是蔡康永還小S寫的,結果內容描寫是《康熙來了》的收視群,中學裡少女湯湯水水,「她們學校省在浴室上,就地取材,用深綠色大荷花缸做浴缸,上面裝水龍頭,近缸口膩著一圈白色污垢」,女孩趙珏從來覺得這浴室噁心極了,可當他看到赫素容剛離開廁所,立刻就轉進去,「平時總需要先檢查一下,抽水馬桶座板是否潮濕,這次就坐下,微溫的舊木果然乾燥。」,年少的愛,等不到酒精還紙巾消毒,是追著人家屁股溫度坐下,就著那一點餘溫去烘去煨的。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乾淨,也最無望的愛戀了。王太太滿地頭髮,還有跡可尋,年輕時候心底萌芽的什麼,最不堪,最汙穢的,貼著下半身,其實好乾淨,像種昇華,但一切終究是在空氣中流失。臀邊還心底冷涼冷涼,什麼都抓不著。
那是張愛玲筆下的半身緣。浴室還廁所是文學的後台,貼著生活,就是太日常,開關按下,排水管三彎九繞,要被水流帶走的才在那裡頭,文章裡出現浴室還廁所的,通常只是為了排除它,一切都為了背後的意義存在。所以那些專寫廁所和浴室的,文章如果不濕,就是讀者愛看他被弄髒,好讓自己顯得乾淨。你看《色戒》裡王佳芝「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熱水澡不是愛的表現,那一點也不黃,太乾淨了,水一沖,身體還有那些嗯嗯啊啊的歡愛都可以被洗掉,一切是為了國家。文學裡多的是沒有身體的浴室。日子裡我們多半在廁所裡才看文學,早就不看文學。
骯髒讓人皺起眉。但求乾淨也讓人厭。推門進速食店廁所經常讓我怔忡。馬桶上恆留下兩枚乾淨的鞋印。那裡有一種對潔淨的追求,可以計算足尖與足底距水箱寬距,在虛空中描繪上一個使用者如何滑稽的蹲姿,如果可能,他大概願意雙腿盤坐得道那樣離地漂浮馬桶上,讓方便都像在坐蓮座。那裏有一種對乾淨的追求,但說穿了,其實是對世界的恐慌,上一個使用者是誰,他身上帶著什麼,這一切是乾淨的嘛…..我覺得「現代」就發生在這裡。城市生活與其說是一種杜漸,發生了逐漸斷絕可能,不如說是防微,在開始之前就把一切扼殺了。我們怕的是將要發生的,而不是已經發生的。已經發生了,這時我們倒很鎮定。你說從容,我覺得我們只是容易放棄罷了。我不知道我們是更有勇氣了,還是膽小了。也許只是神經質。
所以和一個人有來有往的相愛是相對艱難的,髒了就不要了。我覺得無望的愛比較美,也許因為他只是比較容易。像是趙珏坐在赫素容的馬桶上。我的筆記本裡還夾著當年喜歡底人的藍筆。是趁午睡時間偷偷ㄎㄧㄤ來的,時光在鐘聲響起那裡永遠停下了,空氣裡微微的鼾聲,睫毛眨動的弧度。很怕裡頭墨水就這樣寫沒了,但又忍不住在筆記本裡寫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的,歲歲年年,一格格,一行行,每一次我寫,筆劃越來越清晰了,他的臉在我心裡越來越模糊了。
半生緣。
下半身主宰流行。我知道怎樣讓人一秒變潮男。說破了多不值錢,搭一雙當季正夯的鞋款就行了。張愛玲說蔥綠配桃紅,那是他的參差美學,但時尚也不需參差了,他很粗暴,但那是真的,鞋子的流行比服飾快,一季時尚穿搭還沒流行完,好幾雙不同鞋款已經輪著跑好幾圈。所以衣服再舊也沒關係,先來一雙鞋子吧。鞋子既能穿,又時尚。追得上潮流,又用得上生活,說穿了,我們其實都在下半身得到滿足,像是馬桶蓋上的鞋印長出了身體,我們不想要下半身,可還是得跟隨下半身。最後還不是得乖乖坐好,坐滿。
看下半身就看鞋。很長一段時間檢查別人時不時尚就盯他鞋子看。女生看鞋後跟有沒有磨損,男生看鞋面乾不乾淨,再體面,襯衫擺褲管服服貼貼,鞋面到底是髒的,就成了整體穿搭的一個鞋印,看在眼底,走不進太深的心底的。
但這麼挑挑撿撿的,又如何?有時候我想起張愛玲死前。那也是間浴室。林式同描寫他整理張愛玲死去的房間:「她生前一再抱怨她的浴室設備不好。現在親眼看到,果然很差!張愛玲用了無數的紙巾,也無濟於事。洗臉盆旁,以及盆旁的藥櫃裡,擺著牙膏牙刷、化妝品、藥瓶之類。有一個特點,我沒有看到洗臉用的毛巾!……她的浴室裡堆滿了用過丟棄的紙巾。 」
像是一齣推理劇,為什麼浴室裡只有紙巾,卻沒有毛巾?林式同推測:「怕毛巾髒,不好洗」、「體力弱了拿不動」,但我想,張愛玲大概也不太用毛巾了吧。吳佳璇在〈張愛玲滿是跳蚤的晚年華服〉一文中推敲他晚年精神狀況,恐蝨,怕跳蚤,蟑螂,各種小爬蟲,到哪裡都都覺得有蟲子,皮膚病幾度惡化,只好不停的換房子住。那是他的下半生,晚年的張愛玲剃光了頭髮,任何會滋生蟲害有絨可攀有節理能鉤的,都不要了,他不用毛巾,只用紙巾。那裡有一種對乾淨的需求,何其決絕。別說黴菌或是蟲了,其實是長不出任何東西的,無論是王太太的頭髮,或是赫素容的馬桶蓋,還是更多的什麼,那間半開的浴室就是他的密室,他甚至不曾留下一點腳印,只留下一個謎。那樣的光景,也許比荒原更荒涼,比死亡更乾淨。可那也許是他最靠近我們的一刻,有時我們讀張愛玲的小說,想像他的華麗緣,傳誦那一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但說穿了,現實只是他浴室堆滿的紙巾。更多時候的我們,活的那麼光潔,以為乾淨,其實沒那麼多故事,只是不知道終究將被厭棄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