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家安不要偷懶了】《語言癌不癌》:語言學家參上!
「現在消防人員正在進行一個破門的動作」、「在甜點的部分,基本上可以參考我們的……」、「所謂的轉型正義,其實是針對所謂的政府來做一個……」這些說法是否代表我們的語言能力表達能力有問題、需要多讀文言文來解救?
這個問題可能會讓一些人覺得很奇怪,不過你也可以想像有些人會大為同意。在 2014 年底「語言癌」系列報導裡,搶救國文聯盟的段心儀老師接受記者採訪,指出:
「……沒辦法很精確地用一個適當的動詞,那麼我們就會說『做一個什麼的動作』。那麼用這種方式呢,我覺得是迴避了,我們在詞彙不足的一個問題。」[1]
並表示:
「學生的表達能力越來越差,這和國文程度下降有關係,現在不只國文授課時間變少,經典古文的上課篇數,從過去最多 60 篇,現在降到 30 篇左右」
姑且不論段心儀這段話是否算是漂亮的中文表達,你可以看出搶救國文聯盟一貫對於古文教育不足的擔憂。然而語言癌該如何診斷?古文教育會是有效解法嗎?在 2015 年初一連串論戰後,臺灣語言學學會舉辦了兩場「語言癌不癌」座談,安排語言學家發表想法,也邀請社會大眾參與討論。這兩場座談的五篇論文和討論記錄,隨後被整理成《語言癌不癌》一書。這本書可以說是國內第一本以社會現象切入的語言學普及書:不但討論議題,也順便介紹相關的語言學概念。書裡的五篇論文並不直接連貫,但在同一議題底下,論點還是有許多可以互相補充和援引的地方。這篇文章介紹《語言癌不癌》裡的頭兩篇論文,並說明我的想法。
___是語言癌嗎?還是???
坊間語言癌爭議的典型討論,是以「做一個……的動作」、「其實……」等已經被揪出來的「疑似語言癌症狀」為中心,討論它為何累贅、為何人們有理由棄除。在〈語言癌不癌〉這篇文章裡,政大語言學教授何萬順認為,這些說法大多源自預設價值基礎的主觀判斷,這類主觀判斷的判準很武斷,也不是出於對於語言的全面觀察。何萬順指出這種判斷方向跟語言學家的做法不同:語言學家強調用客觀方法來觀察和描述語言。
以「其實」一詞為例。張大春曾提及某次聽廣播,主持人在 17 分鐘內講了 43 次「其實」,並認為這是累贅的垃圾話。何萬順不同意張大春的說法,他指出「其實」其實有加強語氣跟強調預設立場的功能:
- 核四廠是用柴油發電
- 核四廠其實是用柴油發電
何萬順的論證很簡單:如果「其實」是贅詞,那(1)跟(2)的意思應該一樣。但是它們的意思一樣嗎?試著念念看,你會發現(2)的意思更近於:
- 就跟你說你不懂!核四廠其實是用柴油發電的!
如是,「其實」在溝通上其實有個功能:跟對方強調「我要講一個你本來不知道╱不認同的東西囉!」
「有功能又怎樣?」或許何萬順的反對者會說:「一個詞有特定功能,不代表你可以在 17 分鐘內把它講 43 次啊!」
針對這個可能的批評,何萬順準備了另外一個例子:2014 年底,教育部長吳思華上政論節目替教育部的政策辯護,在 29 分鐘內用了 51 次「其實」。這個頻率跟張大春聽到的差不了多少,然而何萬順認為,這麼多次的「其實」,其實是顯示了:在教育部當時政策不被民間接受的處境裡,吳思華選擇了更強烈的表達,來做一個口氣更重的辯護的動作。
「就算那 51 次也算是展現『其實』的功能好了!」何萬順的批評者可能會繼續說:「這也不代表『其實』怎麼用都對吧!在不需要強調的時候使用『其實』,不就會成為真正的贅詞了嗎?」
對於這個說法,何萬順的回應是:確實,不過即便是真正的贅詞也有功能,就是替說話者爭取思考時間。
考慮到上面這些情況,何萬順認為,不管是用來強調語氣的「其實」,還是用來爭取說話時間的「其實」,要把它們當作垃圾話,不但不具建設性,也忽略了它們在溝通上具有功能的事實。
我大致上同意何萬順對「其實」的功能說明。然而,我懷疑張大春真的會認為所有「其實」都是垃圾話。以常識來推論,張大春的主張或許更類似於:
「其實」當然有其功能,但是不管是多有功能的詞,濫用之後都會變成垃圾話。
換句話說,張大春批評的其實是「其實」的特定使用,而不是「其實」這個詞本身。假若他要批評的是「其實」本身,並要建議我們就此停用這個詞,根本不需要特意舉那個「17 分鐘內用了 43 個『其實』,把『其實』濫用成垃圾話」的例子。
語言的自然變遷
在《語言癌不癌》的第二篇論文〈別鬧了,余光中先生:從生成語法的角度檢視語言癌之生成〉裡,清大語言所教授蔡維天從「生成語法」推測某些語言癌的出生過程。余光中認為語言癌是出於中文的「惡性西化」[2]:中文使用者學了英文,或者受到英文語法影響,因此生出不恰當的中文用法。蔡維天不同意這個說法,他認為特定語法的生成是科學問題,而現有的科學證據指出某些更語法特別有關的「語言癌」其實在古中文早有根基。
以「做一個……的動作」來說,有些人可能會認為這是來自於西方慣用的「動詞名詞化」語法。蔡維天指出,「做一個……的動作」裡的「做」在語言學上被稱為「輕動詞」(light verb)。輕動詞是被泛用化而失去大部分意義的詞,需要在後面加上補足意義的詞彙,才能形成合理的片語,這種動詞在中文裡很常見,例如:
- 打水、打電話、打東東
- 搞錢、搞笑、搞東東
有時候,語句中的輕動詞會因為缺乏含意而被省略,例如哈佛大學語言學家黃正德認為中文裡的「你走你的」隱含的原型是「你做你的走」,結構和英文「you do your walking」一樣,因為這句話裡的「做」含意不明顯,爾後被往前提的「走」給覆蓋。然而,這並不代表「你走你的」和「你做你的走」是中文西化的結果,因為你在台語裡可以找到跟「你做你的走」一樣結構的句子:「汝做汝行」。
輕動詞的語法並不是新東西,香港中文大學馮勝利教授在上古漢語裡也找到類似用法:
-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 君若以臣為有罪……
馮勝利推測,「罪……」就是「以……為有罪」裡的輕動詞(「以」)被具有實質意義的詞(「罪」)提前覆蓋的結果。根據以上以及《語言癌不癌》裡其他在這裡無法一一介紹的線索,蔡維天認為「做一個……的動作」不是中文西化的結果:此結構出現的可能性,早就埋在漢語裡了。
當然,某個用法不是「中文西化的結果」,並不代表它就是好用法、不是「語言癌」。蔡維天對用法好壞沒有直接表態,但強調古人也曾有過對於輕動詞變化的不滿,例如北宋歐陽修就在〈歸田錄〉裡抱怨:
「打」應該是「打擊」的意思,人相毆、擊物、冶金,用「打」來描述也就算了,但是現在的人什麼東西都用「打」,打船打車打魚打水打飯打傘……我特地去查了書,「打」沒有這些種用法啦!
蔡維天認為,現行對於「語言癌」的批評,若缺乏研究基礎,就只是主觀的語言潔癖而已,並不代表客觀的病痛真的存在。
結論
從何萬順和蔡維天的論文,可以看出語言學家面對語言癌現象的兩個傾向:
- 對於有功能的語句非常寬容:
只要你有辦法說明(或有辦法找到地方的語言學家為你說明)為什麼要這樣構句,語言學家對你的句子大概就不會太有意見。相對於國文老師和文學家希望大家把句子構築得更簡潔和漂亮,語言學家並沒有這類傾向。 - 對於現象原因的診斷非常嚴格:
如果你去問搶救國文聯盟:「為什麼年輕人都會像是_______這樣說話?」他們的回答八成會是「因為文言文讀得不夠多導致語文能力低落」,語言學家不會同意這種出於 wishful thinking (誤)的診斷,相對地,他們傾向於實地探查語言的使用和語法的結構,來找出語言癌現象出現的原因。
我和所有關心語言癌現象的人一樣,認為中文使用者的表達和語言能力可以比現在更好,但我也傾向於同意語言學家的看法,認為我們應該替不合理的現象找到合理並且站得住腳的診斷,才有機會設計真正有效的解決方案。
N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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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的生、死,以及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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