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縫》拋出的蜘蛛絲──張耀升小說中的無明與救贖
文/群星文化特約主編林毓瑜
《縫》出版了之後,網路上有人說「不寒而慄」,有人說「敬畏卻膽怯」,有人說張耀升的作品讓人看到身而為人的不堪與殘酷。看到讀者各自以自己的方式接收到《縫》的本質,身為編輯忍不住嘴角上揚。但同時,我也無法避免看到張耀升說自己的作品很溫馨(!),本人很親切(?!)聽到張耀升形容自己的話時,心中通常第一時間會冒出點點點,接著疑惑他這種自我認知到底從何而來。
創作是向深淵拋出蜘蛛絲
最近看到他接受訪問時說,自己的創作老師是芥川龍之介,我倒是突然有一點點理解了。在芥川龍之介的〈蜘蛛之絲〉中,生前作惡多端,正在地獄中受苦的罪人,曾因生前一念之善救過一隻蜘蛛,因此得到沿著一縷蜘蛛絲爬出地獄的機會。或許張耀升心中也存在一根蜘蛛絲吧。創作之於他,就像是一次又一次地將細微的蜘蛛絲拋向深淵,等待無明沉澱、人心轉化,惡終於轉化為善那一日的到來。
很多人覺得張耀升的作品黑暗,因為一進入他的小說,彷彿就在地獄裡,不幸已經發生,只等著裡頭的人物去體驗,但他的作品的確「溫馨」,在痛苦、哀號、滿滿的邪惡與瞋恨的地獄中,總有一縷蜘蛛絲從天而降,有重墜地獄的可能,也有罪惡幻化成蓮花的可能,一切端看人物的抉擇。只是,在看似無窮無盡的痛苦中,一點點的溫暖反而顯得更冷。蜘蛛絲過於脆弱細微,屢屢斷裂,只好在小說中一次又一次的垂下,而以這意義來說,張耀升的確很「親切」。
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連結
〈縫〉與〈暘城〉中,看似平凡正常的家庭潛藏著暴力與不幸。〈縫〉當中的父親伺機報復祖母、母親則在父親發瘋之後,像之前對待祖母一樣,將父親關在閣樓上。〈暘城〉裡,小男孩的生活充滿威脅,同學與鄰居的霸凌、無愛的母親、作文中清新的鄉下其實飽受工業汙染,但黑暗中,死去祖母的手會為小男孩縫補無形的衣服,努力長大的姊姊會為弟弟抹去淚痕。
〈藍色項圈〉〈友達〉〈鮮肉餅〉〈祕密〉中,學校體制中變態的人際關係,始終微妙的存在希望:突然產生的友誼、難以說出口的同盟關係、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有一絲救贖的可能。即使退到學校廁所角落,或躺在醫院病床,都依然有一絲無形的線與陌生人連結,傳來可能是真實、可能是幻象的溫暖。
〈敲門〉〈螳螂〉〈回家〉,顯的一面是男孩從學校到當兵,在社會中成為沒有朝氣的大人,隱的一面是在他的痛苦地獄中,始終有個想回去卻回不去的祖母與母親所在的懷抱。現實之所以痛苦,因為雖然看得到盡頭的光明,攀著絲卻始終爬不上去。更不要說在〈伊卡勒斯〉與〈洞〉裡,愛與溫暖無處不在,但卻一次又一次被自私與自我欺騙吹熄。
訴說這塊土地命運的〈鼠〉
〈鼠〉讓人心痛的是,它揭露了這塊土地某一段黑暗身世。前面十一篇小說中沒有明確的時間與地點,到了這篇小說中卻出現了清楚的人名、地名和時間。距今七十三年前的台灣仍屬於日本統治,到處瀰漫飢餓、戰爭和死亡,〈鼠〉這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台南鹽水鎮女子惠美的人生,故事一開始,惠美人生艱難:新婚的丈夫冒死從軍、身心障礙的妹妹每日處在血糖過低的死亡威脅中、戰爭與飢餓無窮無盡。在惠美沒有造下任何罪孽之前,命運的重槌便已經向她擊落。不幸接二連三來到,看似帶來愛與食物的男子其實是張鬼牌,將她拖往更悲慘的命運。
當惠美在無間地獄中呼喊著諸方神明,記載在史冊中的「岸內糖廠的那群砲彈,便在此時如一陣雷雨般落下來。」死亡不是終結,更像是洗滌與轉化,惠美會不會已經轉世,成為現世中的你我?
現世中,生活依然殘酷,命運的砲火持續落下,倖存者只是僥倖,慶幸在此刻,不幸不是降落在我們身上。而單單活著,要摒除憤怒、恐懼之火的焚燒,是否才能牢牢地攀住心中那一縷絲線?從小說到真實世界,此時此刻,我彷彿也看到了懸在自己頭上的那一縷蜘蛛絲。
關於張耀升,及其作品:
- 【特稿】張耀升:鮮肉餅
- 【世界就是我們】張耀升:銘刻於我心中的霸凌印記
- 要做田野調查,接觸更多人事物,才能成為更好的創作者──專訪《縫》作者張耀升
- 走進人性幽微處──鄭明娳讀張耀升《縫》
- 傷害,作為書寫倫理:陳國偉讀張耀升《縫》
延伸閱讀:
[not_mobile]
[/not_mobi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