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月:台北漂流】陳栢青:台北城建設指南
其實很熟悉的情境,資本主義一式一樣規格化下的系統櫥櫃配置電線,可是,就是因為那樣熟悉,幾秒之間,分不出那裡是哪裡?哪裡更遠?也許哪裡都不遠,也就哪裡都很遠了。而我便成真正的異鄉之人。
時間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了。
馬尼拉之後,我又經過好多城市。思緒隨逼近的聲音慢慢拉回。對了,就是這樣,昨天都在靠近,然後變成此刻,此刻,可不是另一位朋友說他在泰國買了間小套房,一個月去一次,一個週末來回,自住兼投資。我這可不是跟著來了嘛?
我陪他帶一對老夫婦去看房。大樓剛蓋好,三十幾層新建案,哪裡都是洶湧的光,他在隔壁跟那對老夫妻驗房子介紹房型,我深夜才抵達,靠著牆,一下子就垮了,骨架被抽掉似歪了頭竟然在那彷彿樣品屋一樣乾淨的臥室裡坐著睡著了。
隔著一道新粉的牆,油漆味兒好濃好濃,那個可能是朋友也許將要成為情人的聲音斷續從另一邊傳來。
「這個單位剛好面對『超級塔』,超級塔比台北一零一還高咧,所以等超級塔蓋好,這區地價還會再漲,現在投資,剛剛好⋯⋯」。
「可是那個風景⋯⋯」是老先生的聲音,不知道他看到什麼。
「喔,你說VIEW嘛?對啦,外面那些電線桿確實礙眼,可曼谷現在推動電線地下化,之後這一區的電線桿都會不見,所以趁現在買,到時房價肯定猛飆翻漲⋯⋯」
不行啊,我在心裡喊,那就沒有了。
沒有台北的風景了。
那樣亂糟糟的電線糾纏。最好是四十五度角仰頭看,下方是變電箱或是高壓電塔,仰頭順電線桿左騰右繞,視線瞬間延展追不上啊撩亂天空可能是第四台線,是電線,還是電話線,四通八達,各有各的調,各走各的路,空中行進竟比地上道路還要繁複,偏是這樣一張網,以前以為它攔住台北的天空,現在卻發現,是它把台北兜在視網膜裡。
好想好想台北喔。
台北依然持續洩漏出它的行蹤。不是我在漂流,是台北在流浪。它在各個角落出現,在異國的捷運,在街角,在電線桿上,在沒有的時候有,在有的時候,強烈的覺得它逼近我,好像下一個轉身,就會繞進學生時代的木柵路,景美河畔有很孤獨的單車道,灰色天空下,傻呼呼的小狗正奔足踏爪跑向我。
別傻了!朋友用力戳我的腦袋。在幻想什麼?他嚷,在台北那幾年,我們根本看不到窗外的景色啊。
是這樣嘛?我閉起眼,台北城從曼谷街頭撤退,記憶在疊磚鋪瓦,車過台北橋,前進的探照燈往過去一打,剛進台北的我,那時在做什麼?
(花很多錢,卻租不到一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好不容易有扇窗,卻是廁所氣窗。那風扇轉啊轉,透過旋轉的扇葉往外望去,很醜的鐵窗沿街延展。雨滴帶著鐵鏽味滴下一滴又一滴,那濕氣總往骨子裡侵,衣服終月不乾。)
我手指壓唇噓了噓,我說你不要這樣,不要破壞我的台北城。
此前還第一個抽身離去,說好頭也不回呢,這時又挺身捍衛了。
下一次醒來,日光依然明亮,光有手指,撥動水面那樣,水面也正波動著光,身體暖暖的,才發現自已泡在浴缸裡。
倏地站起來,水嘩啦正往外潑去,覆水難收,身體卻一下回到自己在的地方,幾秒內就清醒過來,裸身下地,抓了浴巾就先往地上撲,想趁第一時間做好風險控管。
不能把水漏到地上啊。全想起來了,這裡是多倫多,郊區單屋多木造,沒有防水效果,所以浴室地板是不能沾濕的,房東租屋第一課就是教那些外來客,浴簾要拉開讓它落進浴缸裡,不然水潑出來樓下可會淹水。
一邊抹地,且開口抱怨,什麼道理,我在台北的時候⋯⋯
話說到這裡,就哽咽了。
我在台北的時候,只想找一間有浴缸的房間。
可鐵門打開後空間隔成一小間一小間,大房東租給二房東,牆壁要不輕鋼材要不纖維隔板,漂亮是漂亮,聲音倒是清清楚楚,誰做什麼都知道,可聽得久了,誰都不知道隔壁到底是誰。在那裡頭,別說有浴缸了,有附淋浴間的套房就不錯了。但縱然如此,冬天開熱水器洗澡則要等,等它熱,洗完則要趕快關掉,水有水錶,電有電費,電費一度要五塊,生活比空間還逼臉貼面。
有一次我約了誰,是台北的戀人嗎?好不容易見面了,捷運扶梯上兩人齊靠左邊,一前一後,身體沒有碰觸,慾望卻勃勃而發,「要去旅館嗎?」,我說只是休息的話一小時最低也要三百五,太貴啦。不如回我家。這樣心裡發熱而身體發冷進到屋子裡,我說,等等吧,熱水器必須讓它熱一下才能洗,等著等著,眼睛什麼時候閉去了呢?再醒來的時候,別說什麼慾望,我看著因為電熱水器而跳了一夜的電錶大喊,幹,比旅館過夜還貴。
我們曾擁有比上賓館還奢侈的愛,雖然自己那麼赤貧。
這就是台北了。
(為什麼要讓我想起來?)
我不是想要重建這樣的台北城。
可就是這樣,才是真正的台北。
台北城永遠不可能重建。我知道,我們只是打造幻影。所有的片段,那些街頭的短兵相接,驟然乍起的第一印象,思啊想起,水是故鄉甜,一切全以碎片方式存在,也只能是碎片,就算拼湊起它們,太大或太小,終究不可能還原成一座台北吧。
但不要說啊,不准說出來!在台北時,我更飄泊,更沒有根。但離開,卻開始想它了,甚至以為是故鄉。就是在異國,才會想尋找自己。我們勢必要離開台北,才會覺得身在台北。
「這輩子,你離不開我。」說這話的戀人,在馬尼拉,在曼谷,在多倫多,在東京,說著說著,人終究還是走了。而這輩子,我離不開台北。我在台北裡頭那麼卑微,它根本不曾憐愛我,但我走不掉。走掉了我還在。在台北心中。
是台北城逼我想他,他正在靠近我,我必須走得越遠,好讓他靠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