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戰文組】陳栢青:為什麼LV、Chanel、Burberry一樓櫥窗總展示包包?
文/陳栢青
站在櫥窗前我便覺得安心。
電影《第凡內早餐》開始,永遠的赫本站在第凡內櫥窗前,小鹿一樣纖長的脖頸上有大顆粒項鍊倒影。之後的故事會隨著第五大道上增多的車流逐漸加速,可櫥窗前這一幕就是電影的一切,那倒影比什麼都真,女孩意志的硬度超過鑽石,存在薄不過玻璃,從櫥窗鏡面到陳列物不過三十公分的距離便足以展示宇宙間所有可能,而一切終究都不可能。
好多時候,好多人,我就是其中一個,站在這顆星球上無數櫥窗前,那時我們的脖子一如少年少女光滑碩長,心是花孤挺,世界好大好大,但那裏就是我們唯一的位置,不能動喔,一動,就看不到倒影了。那是全銀河最小的星球,只有一人寬,日出日落,繞著一顆鑽石自轉。所以赫本──喔,電影裡頭她叫做荷莉──到底透過櫥窗看到什麼?是看到未來?看到自己?還是在某一刻,神差鬼使像太空船對接那般瞳孔調焦對視,竟遙遙望見半個世紀後另一扇櫥窗後的我們?或者,他什麼都沒看到。沒看到最好了,看到了,也就看穿了,再透,也不過明白現實是一面櫥窗,不是過不去,只是知道,自己就只能到這裡了。
「好想好想,到另一個地方,變成另一個人⋯⋯」
櫥窗是遠方的夢。很多年後,我到了遠方,多徬徨啊,往櫥窗裡一望,人潮持續在身後留下快慢殘影,物移景換,城市與國家,什麼都變了,那時前景就是背景,背景變成前景,身後的世界其實和面前櫥窗無異,都在經過,都只是經過。就只有櫥窗裡那個自己,很模糊,卻模糊的好清晰,依然那麼陌生,可這陌生,又好熟悉,怎麼猶原是,猶原是十多年前火車站前最繁華一條街上的少年,還站在鎮上唯一的水貨店或是本土成衣大賣場的櫥窗前,雙頰紅噗噗,眼神始終那麼迷離夢幻,不時伸長腿幹旋轉身子擺弄著。一切不該變的都變了,最想變的,卻始終還是那個樣,但也就這樣了吧,察覺這點,不是給了我勇氣,只是忽然之間,讓我再一次確認,在故鄉的時候,我也終究是個外人啊。所以到了異鄉,又怎麼會覺得遙遠呢?距離像是一種幻念,櫥窗裡外滿滿都是幻影,可就在那樣雙重的虛幻中,卻再沒有那麼一刻,比這更接近真實的自己。
時間在櫥窗裡外驚人的飛逝著,凝視著櫥窗的眼神再飄忽,終究多了點風霜,變得有點暗,有些沉。某一天,忽然回過神來,心裡起了個疑惑,很科學,無關風花雪月,只是好奇,為什麼這些奢華時尚的精品店櫥窗裡總是展示包包和配件?
HERMÈS或Prada因為手包和皮件起家,那是他們的主戰場。但 Chanel 因為褲裝從此引領女人踏出關鍵性一大步,Burberry 以嘎別丁(Gabardine)做防水處理打出名號,LV 標榜沉船了都還能坐在皮箱上,真奇怪,這些奢侈名牌像說好了,單看櫥窗,以為他們通通都是包青天,好像永遠在賣包包和配件,換了季無論什麼主題,熱氣球還是旋轉木馬,這一季是波西米亞下一季宇宙無重力風,但怎麼擺,櫥窗裡永遠都放包包、小錢包、鞋子、香水,或是亮噹噹 bling bling 各式手環項鍊圍脖⋯⋯
走一趟台北 101 或是信義區一級百貨激戰區就可以感受,奢華時尚的店面多深,先嚇嚇你,像在擺譜,深宅大院停五部車都可以,好不容易挺起胸膛像怕被看穿什麼的走進去,面門第一進展示必然延續著櫥窗配置是整批包包和各式配件。服裝和配件被擺到第二列或更深的櫃位。
不然去逛逛旗艦店吧,在赫本的第五大道上,在巴黎,在青山、在銀座、在多倫多 downtown⋯⋯,奢華時尚紛紛像UFO從天外降落,一整棟的,以各式線條和造型於地表加深他們的存在感,店開了又開,但櫥窗裡展示恆常未變,管你起家是什麼,又以什麼見長,窗玻璃後清一色是包包和配件,一樓總是隔成衣櫃櫃賣包包和鞋子,像爬Burberry的格子,衣服褲子還要再往上二樓三樓探⋯⋯
說到底,為什麼奢華時尚的一樓櫥窗總展示包包和配件呢?
櫥窗還是要逛的。玻璃上的幻影持續長大,可這問題一直在我心裡。穿衣服也要有知識。有一天翻品牌歷史,這才發現,時尚的進化,或是退化正發生在1994年,那年是某種意義上的現代時尚元年,那一年,Tom Ford 當上 Gucci 創意總監,他讓 Gucci 賺錢的方式是,高檔服飾不再站在主打商品首位,而逐漸退讓給配件和手提包。相較於服裝需花費的成本,Tom Ford 發現,配件和包包反而可以帶來更多利潤。所以真正該大量推銷給消費者的,不是身上穿的,而應該是手上提的腕上還脖頸上掛的。
也是從那時起,時尚雜誌繽紛多元起來,那種視覺上的豐富,是一種類別的滿,包包、手錶、圍巾、香水、墨鏡等全面啟動,人的身體被拆開了,分工比做工還細,當我們以為大公司在考慮亞洲製造更便宜或計較工資和製作成本如何與運費或管理打平,其實戰場早轉移到流蜜與奶之地,奢華時尚將營利重心由高級訂製服移轉到包包和各式配件上,櫥窗不只是展示商品,展示架上沉默的包包是打開的嘴,告訴你時尚的歷史和革命,同時要你兜裡的錢包一同開口唱和。
進一步推敲,相較高級時尚所強調剪裁、裝飾風格或材質等,一般人其實無法輕易解讀──例如山本耀司以「皺褶的美學」稱名,1977 年他在東京第一次辦秀,「我無論如何就是不太滿意為了秀做的樣服,在登場前一天叫員工把衣服丟到洗衣機洗一洗曬乾,就這樣也沒燙過就讓模特兒穿上場」,誰知那樣的布料堆疊與皺浪波疊卻成為耀司式註冊風格,但終究俗常如我們,只會在意衣服有沒有確實塞進皮帶裡,褲子還裙擺折線有沒有確實燙出來,之於這個世界,所謂的「時尚」大概就是山本耀司的褶痕,一線之隔,土還是潮、是設計還是胡亂擺,那更趨近於一種感覺,內行人才看得出門道,而你通常看標籤或標價才知道。所以有時川久保玲,有時只在意穿久汗淋淋。這樣比起來,如何讓名牌具體化?使價格看得到呢?顯然在包包或配件上打上大大的自家品牌縮寫,或是推出幾款耳熟能詳的經典包,更能讓人意識到「時尚」作為「物」的存在,他是具體可解讀的。
我想,時尚的具體化和透過包包與配件賺取大量毛利就在九零年代發生關鍵交叉,從此以後,包包正式佔領櫥窗,也佔領人們目光。多聰明的政治記者很難從歐巴馬夫人蜜雪兒身上的衣服分辨這次國宴穿著的是吳季剛設計還是 H&M,但再不用功的娛樂記者都能從包包上字母或剛好前一天看了《慾望城市》影集──那裡頭一頭金髮的熟女莎曼珊正為愛馬仕包包殺紅了眼──輕易看出范冰冰還是孫芸芸等所謂巨星名媛提在手上是哪個牌子,時尚更容易辨識了,也就更容易推動。訂製服終於從櫥窗裡撤退,那一切輝煌歷史,那些蓬蓬裙、誇飾風格晚禮服、手工縫製⋯⋯,全被裝進小小的包包裡,服裝被移到二樓三樓四樓,時尚在九零年代以後所有的展開,其實都是一種打包。
半世紀後,赫本,或是荷莉佇立九零年代後的台灣街頭,在 101 大樓,在信義區吃早餐,一切應該沒有變,就算不是在第凡內,赫本像一道折線,在他之前,第凡內是機會,剛好是珠寶這類配件疊映在他脖子上,在他之後,時尚工業知道什麼是能賺大錢的,第凡內成為命運,不管他走到哪一家奢華名牌專櫃前,櫥窗在他身上所疊映而出,將永遠都是珠寶,是配件,是包包。櫥窗裡整個時尚業翻天地亂在九零年代悄悄革了命,已經定案了。為什麼奢華時尚一樓櫥窗總展示包包和配件?現在我知道了。他也只能是包包,整個工業賴以為生的關鍵都在這裡了,櫥窗裡的展示,竟比櫥窗上模糊的我,更堅定不移。
又豈止是時尚,整個世界早在更早之前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就是一個大型的包包,沿著表面開口,越是深究,便會發覺,自己已經順著開口滑了進去,凱莉包、柏金包、楊包、粉紅牛角包⋯⋯好想把他們收集齊全的奢華時尚包其實就是現代的克萊因瓶,沿著外頭走,可以進入裡面,以為往裡頭鑽,其實便到了表面,以為多膚淺,其實可深了,薄薄一層,也有層疊的歷史可說,那是現代世界的模樣,那時候,你會發現,能輕率的二分竟然像一種祝福,像是把科學和玄學對立,戰理組好還文組棒,相信二分法的人多幸福,那時我們至少還以為自己擁有一面櫥窗,還以為有對立,有什麼能切割,以為還有遠方。
排除了對方,輕易分割,就能擁有自己。那樣的自己,形狀多明顯,說話多大聲,但終究也是個幻影吧。每回看著奢華時尚櫥窗玻璃,那上頭照應出,不只是倒影,也有實像,在包包在配件之上疊映著的,可不是我一身快速時尚行頭嘛?以為價廉物美,低價也能穿出好品味,以櫥窗為分隔,或者可以把快時尚或平價時尚之於奢華時尚作為一種簡單的二分,但連電影《穿Prada的惡魔》都能輕易揭穿這層幻象,把櫥窗打碎,告訴你平價時尚怎樣複製奢華時尚,他像是他的倒影,眼前再次浮現梅莉史翠普一臉機掰樣碎碎念著:「妳打開妳的衣櫥,挑了件鬆垮的藍毛衣,因為妳想告訴全世界,妳在乎自己的內在比外表來得重要的多。但妳不瞭解,那毛衣不光是藍色,它不是藍綠色也不是寶藍色,事實上,它是天藍色;妳也不知道,2002 年 Oscar de la Renta 推出一系列天藍色的衣服,然後我想是YSL推出了天藍色的軍裝外套,緊接著,天藍色出現在八位不同設計師的作品裡,然後就大量出現在百貨公司,再流傳到一些糟糕的休閒服飾店,而就在這些休閒服飾店裡,妳從某個特價櫃上挑了出來⋯⋯」,而讓數據說話,伊莉莎白克萊《平價時尚的真相》引述《女裝日報》的報導,平價時尚的價格曾不曾拉低名牌設計的標價,反而成為調漲的原因,奢華時尚能以更高價格標榜自己不同於大眾。櫥窗外的我才是櫥窗內商品金額的調高主因。
「為什麼 LV、Chanel、Burberry 一樓櫥窗總展示包包和配件呢?」,他真正展示的是,沒有裡與外了。沒有這頭和那頭了。「現代」是座大商店,他取消了遠方。一切都顯現在那面薄薄的窗玻璃上,那是幻影,但幻影可不正是世界的真實。「自己」的組成成分已經徹底改變了,我想始終堅持二分,例如還在戰文組還理組好的人大概永遠穿不好衣服吧。因為他們連這世界的組成,乃至是這樣的自己,都不是真的理解阿。而那些能把衣服穿得很好的人,未必理解這個世界複雜的運作,但他們要想的話,多容易掌握這一切,就像穿搭一樣。
看看歐巴馬夫人蜜雪兒吧。他擅長混搭,一百次看到新聞裡報導看到他將平價時尚與奢華時尚混著穿,設計師訂製服可以搭配平價成衣,另一個經典案例是1996年莎朗史東出席奧斯卡,紅毯上以 GAP 灰色高領毛衣搭范倫鐵諾長裙,誰還記得那年奧斯卡小金人頒給誰,但莎朗史東將永遠走在紅毯上,那超越平價與奢華,在工廠流水線與設計師縫紉機之外,他成為另一種流行,那是國王的新衣,你沒穿,但大家都以為你穿,人們無法辨別,穿搭不是漸層或是對比,反而是一種融合,價格、金錢在搭配的過程中取消了,你不知道哪一件比哪一件更高貴,也可能,反過來,貴得更貴了,好材質好剪裁讓快時尚一托,更顯得做工精緻,設計巧妙,他穿了衣,才讓你脫了衣,真正顯露的是內在,這類時尚成了「皇后的新衣」──你明明穿了,卻讓人以為沒穿,取消了價格的本身,凸顯了的便是個人的品味──要如何鍛鍊自己的眼力,對材質、整體造型、當季風向橫向整合,便兼顧場合和禮儀,那不只是穿衣,是做人了,由此整合出自已的款,那時,衣服不是衣服,穿上才是脫下,便宜就是貴,姊穿的不是衣服,是品味,他讓你以為穿表面,其實進入裡面。
打開那只包包,不是把櫥窗裡的包包買下來,其實是摸熟現代克萊茵瓶的結構。第五大道櫥窗前一轉身,赫本、荷莉,或是櫥窗前無數看透了的少年少女復往前走,再來有什麼故事呢?我只知道,他們總能給世界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