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有的記錄、嘗試與對話,都是為了找到最真實的「台」──專訪黃子欽與《設計嘴泡・新台客》
文/何宛芳
「這個大概就是我的起點,」採訪才一開始,黃子欽就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檔案夾,厚重的一大本,看得出有些年歲,但整理得十分清爽。
黃子欽邊翻邊回憶,那時候還在台南念高中,因為編校刊需要圖片,就用影印的方式做了拼貼:老家附近的魚塭、交錯出現的房舍與路燈灑下的街道,這些景物、線條,就是最初的創作源頭;為了記錄這些人與環境之間的感覺,他開始利用影印機做照片或質感的拼貼。
「這是我最早對環境的記錄……只是一種記錄與抒發的方式……,自己在過程裡,還滿開心的。」

30 年後,已經成了知名設計師的黃子欽,拼貼的素材已經放滿一整層公寓工作室,只要任何時候靈光一閃,椅子一推,他彷彿有個心靈地圖一般,總能迅速地從櫃子裡抽出心裡想的那一本雜誌、一本書、一疊資料……,當我們驚訝著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收藏,怎麼位置都這麼一清二楚,他卻又一派淡然的回:「這裡還好啦,隔壁更多……。」
黃子欽說,蒐集這些素材其實真的不難,端看你有沒有配備感受這些素材精妙之處的「雷達」;但對於許多人把再造這些素材所產出的作品定義為「復古」、「古早味」,他卻有點不以為然。
「我的感覺那個不是復古,不是古早味,那就是現在!我作品的訊息、人的感覺,這些本來都有,只是在現在的流行符碼裡它很邊緣,或是它很弱勢,只能在一個比較傳統的介面、系統裡在走,比如藥品商標、食品商標。」
擺脫狹隘的定義,才能看見本質
對「定義」的反感,並不僅限於他自己的作品。這幾年常常出現「最美書封」的評論,也一樣牽動黃子欽的敏感神經。
「美太弱了…,很多創作本來就不是為了美…即使最後被歸類於美,大部分也是因為它很棒,很特別。」
日前在閱樂書店展出的「台本計畫」,就是黃子欽策劃的反撲行動,由各個設計師先提出自己對「台本」的想法與定義,再延伸出相應的台本旗與書單,試圖找出更多的書封面貌。
「台本一開始是一個金酸莓獎的概念,」黃子欽解釋,書封本來就不應該只有「美」一種標準,「台」自然也需要更多的樣貌。「台灣本來就有很多族群、外來歷史,透過更多不同的人,就會更多元,本來就不需要有少數意見來當標準答案…現在已經難有東西可以說服所有人。」
什麼是復古?什麼是台?什麼又是美?答案本來就會因人而異。
「不一定要從消費端、使用者去看;從農村的角度去看,你可能就不會覺得它是復古。你可能只會覺得他很自然、在地。本身的存在就是答案,不需要什麼包裝才可以說服別人,現在反而都要去找包裝,因為這個包裝我們才要認同。」
黃子欽感嘆,透過二手包裝的理解,對於本質的認識總會差一截,「要認識居住或生活環境的本質,才比較真實,有更多能量產生。」
原來,即使已經成為知名設計師的他,對於以作品來記錄環境的堅持,仍然與30年前的那個高中生無異。
排毒同時連結,才能找到自己

研究多年從各處蒐羅而來的老書與素材,也讓黃子欽得出一套解釋台灣缺乏美學自信的理論,而關鍵就藏在「課本」裡。
桌上攤著從清朝到五〇年代的課本,黃子欽仔細的指著版面說明:「清朝到二〇年代的課本,雖然八股,但有留白與結構,本身想講的東西(指內容)與自己的狀態(指版面)是平衡的……圖本身也有透氣。」
然而,五〇年代之後的課本,不僅多了很多意識形態,內容也太滿太多,「小孩不喜歡讀是很正常的,因為整個資訊都很憋,很不舒服…課本與參考書,都給人一種窒息感。」
黃子欽直指民國美學的扭曲:「他只想洗腦,沒有想給你東西,也沒有要你關心自己的生活周遭……我們從這樣的美學中起來,已經不習慣去看很自然的東西。」
這說穿了就是「粉飾太平」:拿掉落後貧窮、拿掉日治的歷史,再代入遙遠中國大陸的素材來自我療癒;如同鄉村與城市都常常出現的水泥竹欄杆一樣,根本就是「硬假掰來騙自己!」長期下來,才會讓人對某種美學產生距離與不信任感。
也因此,黃子欽認為,若要認清自己是誰,就要拿掉那些與台灣環境、歷史脫節的元素,再重新與真實的生活經驗連結,「我們需要先排毒再重新連結,但連結的方式不一定要用別人的遊戲規則,」他說。
在與 Readmoo 閱讀最前線的合作的「設計嘴,泡」專欄中,黃子欽也在與不同的藝術家、設計師對談的過程裡,看到了大家各自為「台」找尋新遊戲規則的努力。
「採訪的時候還沒有『台』這件事,但最後發覺就是這樣;大家的出發點就是台灣,這就是最大公約數!」
採訪結束後,黃子欽也針對訪綱寫下了許多關於新書《設計嘴泡・新台客》的心路歷程,摘錄如下:
Q:您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開始用拼貼進行創作?任何現有素材都有機會透過創作找到新生命嗎?您對素材的挑選又有什麼樣的條件或偏好?
A:高中就開始做拼貼,因為這樣才能表現那種「假假」又很過癮的感覺。每個人都有對素材的偏好,就像是獨一無二的雷達,終究會搜尋到對應的母體。我對紙張特別有情感,所以也很喜歡紙本,還有各種跟「書」的形態創作。「書」讓我想到文明,而通常是透過消逝的手段來昇華,可能是「時間」或是「記憶」,這些都是我的偏好。
Q:您對「台客」的好奇與研究,有可以追溯的起點嗎?是什麼樣的動力或機緣,讓你開始把焦點放在「台客」上?
A:在濁水溪公社的《台客的復仇》專輯中,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吳天章自稱「台客藝術家」,而更早趙一豪的「DOUBLE X」樂團,我覺得也很台,他們歌詞也會提到蚵仔麵線之類的題材,講「台客」、「台」,或是「台灣味」,都會刺激人們去想像這些細節,但不會有標準答案。
我是覺得如果要做創作,「台客」的題材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梗,它會帶出一些難以歸類的內容,關於生活、流行、在地、感性直覺、欲望,他可能是一種迷幻混亂,也可能是提點戳穴,或是回憶招魂⋯⋯。
Q:您自己對「台客」的定義是什麼?試著找出台客的定義與形貌的過程,給了您什麼樣的啟發或刺激?就您自己來看,這樣的過程,對產業有何意義?
A:「台客」對我來講太刺激了,我之前不太會認同這種定位,但我一直很喜歡聽這種討論,有點矛盾。某個角度來說,必須用一種非常法,不按排理出招的方式,才有能貫穿台灣社會的複雜多元性,帶來更多建設性的想像。用像「古早味」「復古」其實都有點扁平,是在貼緊現有消費性格,可能要先遠離消費,進行解構重組,才真正可以累積消費動能,而不是用搭便車的想法來炒作。
Q:回到您自己的新書,您認為,台灣與台客在您作品裡的角色或重要性為何?
A:在包裝《設計嘴泡・新台客》的時候,要想著「是我又不是我的方向」,若沒有這種覺悟,可能比較沒有新意,多元的看法比較難成型,之前的「台本計劃」也是這種感覺,要能夠代表許多人的聲音,就不會是單音,比較是折射或是共鳴共振的方向。
Q:您為這次的新書設計了系列的「文嗆商品」,「文嗆」相對於「文創」,您希望表達什麼樣的概念或想法?
A:「文嗆」是種戲虐,但其實「嗆」這個字是很有能量的,它有點憤怒爆發,但卻是口字旁,而不是刀字旁,這樣的搭配讓情感很飽和,是真的「有話要說」、「有訊息要傳達」,出發點夠結實的話,自然能找到對應的形式,也不愁沒沒有創造性。
「文創」雖有個「創」字,但似乎是舞台格子先出來,再生產內容。這是種逆向的收割術,但大多數人沒有體會出這種逆向性,是跟創作「從無到有」衝突的,過程中會有微妙的折衝,但當事者不容易去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