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刻劃《剪翼史》,王文興不疾不徐也不墜的創作,帶領讀者體會緩慢的閱讀

文、攝影/陳心怡

繼《家變》、《背海的人》之後,王文興人生第三部長篇小說《剪翼史》是在每天只寫作兩小時的情況下,歷時十三年後才誕生的新作。在什麼都求快、怕落人後、恐漏失資訊的今天,要放慢腳步,除了勇氣,還需十足定力;王文興用這部創作極慢的小說,希望帶領讀者用更緩慢的速度來閱讀。

家變》是王文興從 27 歲寫到 33 歲,體現年輕人的成長過程;《背海的人》從 35 歲寫到 58 歲,刻畫中年人的社會體驗與觀察;而《剪翼史》寫於 64 歲到 76 歲,是王文興透過在大學任教的主角賀宗成來反思人生本質。他跟隨自己人生的階段,逐步創作出相應的作品,對王文興作品研究甚深的加拿大卡加利大學教授黃恕寧說:「這三部小說,是人生三部曲。」

剪翼史》主角賀宗成是困頓不得志的大學中文系教授,不論是工作或婚姻,都受到極大衝擊,最後被校方以「注音不能,國語不正,如此師表,貽害後生」為由評為「不適任」,因此讀者容易將書名《剪翼史》直接投射知識份子有志難深的處境;但王文興說,「剪翼」二字影射的內涵,更大目的是要回到生命本質的困境。

由於注重音韻與視覺美感,「朗讀」一直是王文興創作小說的重點之一,朗讀的意義類似讀劇,演員透過讀劇可掌握劇本精神,而讀者透過朗讀,對理解文本幫助很大;在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副教授易鵬協助下,從 2001 年起,王文興先後錄製完成《背海的人》與《家變》。

一目十行是不好的習慣,必須要以反覆咀嚼閱讀

比起前兩部小說,《剪翼史》在用字與風格上更特殊,除大量使用罕見字、注音文,而且還有許多空白與自創標點符號。新書發表會上,王文興邀請實踐大學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蕭瑞莆一起朗讀《剪翼史》的序言與小說結尾最後兩段內容,而光是這兩段約七百字的內容,就有許多值得深究之處,完全展現慢讀的意義。

作家王文興

主持人陳蕙慧自我調侃地用「一度讀到很錯亂、呼吸不順」來形容初讀《剪翼史》的感受,然而,「這正是王老師特別要大家知道,一目十行是不好的習慣,必須要以反覆咀嚼閱讀的方式,跟著作者的節奏走,且小說的第一句話到最後一句話,是完整的,所以當你第二句話,第一句話要牢牢記住。」

舉例來說,王文興在《剪翼史》裡大量使用注音文,但他使用注音文的意義與宅世代用注音文 kuso 無厘頭截然不同,「用ㄏㄞˊ,而不用還,用ㄊㄚ,也不寫他,是因為注音會比文字更輕,我在這些字的上頭想輕輕地說,不要用很重的字,以免破壞句子的自然節奏。」

罕見字部分,比方「缺」與「闕」,意同,但為何王文興要用「闕」而捨一般使用的「缺」?「缺顯得無力,會分散注意力,但闕,筆畫複雜,於是我就毫無道理蠻橫地用了這個闕字。」

讀音部分,如「所覿(音ㄉㄧˊ,意同見)」而不用「所見」、「躞(音ㄒㄧㄝˋ)經」而不用路經、步經、行經,都是因為王文興考慮到音律美感,避免聲音過於爆炸不悅耳。

字型在視覺與意義上的呈現,王文興也琢磨很深。例如,使用「國寰」而非「國度」,是因為他想呈現今生他世截然不同的地方,度只是一個範圍,不能彰顯宇宙空間的意涵,用「寰」更貼切。

梔子花用「一臺」而非一株、一棵,是因為株與棵都會有細長的形狀意向,但王文興要呈現的梔子花不是很瘦高,而是較為廣闊的體積,所以用臺更適合,也比簡體字「台」更結實濃密;「那幢大典樓」,用幢而不用座,因為座只是單位,沒有視覺感,幢則有外形的具體表現;隨後,同樣的大典樓,他改用「一矗」形容,這又與幢有何不同?「我要有畫面上的感覺,幢,是主角抵達、靠近去看大樓,而矗,是主角步經,就在身邊,離大樓更近,大樓的高度感會更強烈。」

王文興也相當注重視覺上的焦距是否合理,例如小花就不跟大樹擺在一起,「這會像電影鏡頭,遠景運鏡中突然插進一個近距離的畫面,然後再回到遠景,這樣很不流暢。」

作家王文興

《剪翼史》是返璞歸真的真水無香音樂

最後,要離開學校的賀宗成究竟該用什麼心情觀看大典樓的工地施工?這是象徵時代變遷、人事變遷,若以校園中的舊樓被新建築取代來表現,那麼這時想要告別學校的賀宗成,勢必聚焦在興建的大樓上,「會變得像是觀光客,心情不符合」,因此王文興反把視線拉到在賀宗成眼前慢跑的男女同學身上,以前女生不可能這樣運動,現代的女性因為性別自覺而不同以往,加上男女同學的出現也容不得賀宗成拒視,更能凸顯時代不留情地改變。

王文興特別強調文字的音樂性,他自己形容《家變》是首抒情的浪漫樂,《背海的人》則是反諷、激烈與陽剛的協奏曲,而《剪翼史》精心打造的是返璞歸真的真水無香音樂。人生行至古稀之年,途中曾經歷的起伏也好、不順也罷,透過賀宗成看似不順遂的結局,最後「他走出了 校門 _ _」,反而是另一條更開闊的淡泊之路。

這樣的人生境界與哲理,是創作不疾不徐也不墜的王文興獨有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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