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不被需要的年代,談文學的可能──側記張鐵志、王聰威、陳夏民對談

在小說不被需要的年代,談文學的可能──側記張鐵志、王聰威、陳夏民對談

文/葉維佳

王聰威、陳夏民、張鐵志。

三位實力堅強的文化人,三位都有媒體或出版編輯經驗,三位不約而同選擇了這個冬天推出作品,三位卻用了完全不同的形式來呈現他們最新的嘗試。在逼人的寒夜裡,他們要談新書、談時下的文學變化,帶著搖擺的威士忌,也談談自己的文學這條路,和一點不輕易的決心。

《主婦的午後時光》x《燃燒的年代》x《生之靜物》

主婦的午後時光》是陳夏民的第四本書,與之前不一樣的地方在於這本書談的不是陳夏民自己,而是一本針對十五位家庭主婦的訪談文集。採訪不同於先前自我書寫的經驗,因為寫的是他人隱私、面對的完全是另一個人的生命,作者必須更謹慎尊敬地對待每一次相遇。

在寫這本書之前,陳夏民雖然會有意識地提醒自己創作者應該要試著理解世界不同的對象,但他並沒有真正地去理解外面世界人們的想法。這次的訪談讓他走進本來永遠不可能碰觸的人家裡,瞭解對方的生命故事;這難得又幸運的經驗、這樣意想不到的跨越,也帶領陳夏民逐漸走出自己人生的低潮。

王聰威認為,臺灣不似國外報導文學有深厚的傳統,《主婦的午後時光》嘗試的人物採訪值得更多投入和發展。真實報導文學正逐漸成為當前顯學和熱門,大家都以為真實的故事相對容易描寫,真正能夠將紀實、報導文學寫得好的人才卻鳳毛麟角。王聰威感慨地說,目前全臺灣寫得最好的短篇人物採訪大概是《壹週刊》擁有的〈坦白講〉和《蘋果日報》的〈人間異語〉專欄,但另一方面,這也是兩家以傷害最多人聞名的媒體報紙。

燃燒的年代》是本時下文化評論的結集,副標題「獨立文化、青年世代與公共精神」從政治、文化到商業,無不影響著這個社會,例如小確幸是新的文化概念,也是新舊世代的重要衝突;又如新的商業想像被打開,不再只是過去傳統大資本連鎖店的光景。儘管很多變化身處其中的參與者未必能感覺到正在發生,這本書要講的就是:我們怎麼去理解我們這個時代

生之靜物》是改編日本大阪新聞事件的小說,講得是「孤獨死」(無緣死),意指沒有緣分的死亡。日本這類極度發達且孤獨的社會中,現今一年有幾萬人在沒有社緣、親緣、地緣,沒有任何支持系統的情況下最後孤單地死去。臺灣雖然有跟日本不一樣的支援系統,但王聰威認為我們也正慢慢走向這一步;《生之靜物》正是點出了近未來迫切會面臨的問題,以及該如何去看待這樣的世界。

在小說不被需要的年代,談文學的可能──側記張鐵志、王聰威、陳夏民對談

文學觀察:不再需要小說的年代?

三位創作者都提到,近年來臺灣的文學市場越來越不景氣。創作者發表作品的平台雖然與日俱增,稿費和實體銷量卻越來越少。經營出版社的陳夏民指出,大家普遍以為詩是票房毒藥,2016年出版的詩集很多卻有幾千本銷量,甚至再刷;部分散文以主題行銷也都能順利打響,反而唯獨小說最難賣。如今小說的讀者群正在萎縮,這可能是整個文學市場的萎縮之一,也可能全世界文壇都面臨著相同的情景

另一方面,張鐵志提到熱門臉書專頁「晚安詩」可能也帶動了近年的詩集銷量。「晚安詩」每次發文使用圖像呈現一兩句最有力道的詩句抓住讀者,隨著粉絲群眾擴大、晚安詩逐漸變成風潮,也擴大了讀詩的群眾。陳夏民補充更值得注意的觀察:當我們讀詩的方式常常是在社群網站上看圖片及短句,被詩句瞬間的凝鍊或意象吸引,這樣的文字搬演會不會影響未來人們寫詩的方式?這個年代流行的風潮似乎已慢慢有此傾向。

陳夏民提到讀《生之靜物》時母親的獨白令人印象深刻:「我為什麼選擇這時候離家呢?我有點後悔。不是這樣的,是不得不這時離開,是妳爸爸逼我的不是嗎?這種天氣小虎斑能活多久,該不會被柏油路給燙死,然後融化到柏油裡面吧?一整條馬路全是由貓屍鋪造而成,有的未死的貓,也被融了進去,當車子開過時,還能聽見貓被壓到的慘叫。」這個段落有很強烈的哀傷:我今天正過著我這輩子最差的一天,憑什麼小貓可以如此無辜任性地發出新生兒充滿希望的哭叫?雖然小說是虛構的,但小說捕捉心情的精準和力度往往比很多非虛構的作品來得更強烈。

駱以軍的小說《女兒》也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比喻描述年少的熱忱被這個世界無情糟蹋:「對著一個世界最髒的廁所打手槍」。經營獨立出版和獨立書店,最近陷入人生低谷的陳夏民不無感觸地說:「我在火車上看到那個句子的時候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因為真的就是這樣,你有時候就會覺得你的人生就是這樣被糟蹋了。你最真誠的情意,就這樣被糟蹋到最髒的廁所。我覺得很遺憾,為什麼我們這個世界好像不太需要小說了?

王聰威:寫作最珍貴的地方

王聰威覺得臺灣現在的文學和小說有年齡層過低的傾向,作家們喜歡寫、喜歡閱讀的東西都太過年輕,思考的事情要不是離這個世界太遠,如數十、千百年前的歷史,要不就是太過童話奇幻。他認為創作者們應該多寫一些時下正在發生的事,讓人們能夠更理解這個世界。

甫出版新作品的王聰威感性地說,對他而言,小說是越來越珍貴的事物。他的文學之路以寫詩為起點,《生之靜物》是他的第十本書,之前也出版過散文、工具性的書籍,他現在越來越懂得珍惜能夠寫作的機會。

在創作者漫長的寫作生涯、文學工作時間裡,有人願意花錢在其作品上的時間大概只有百分之十。意思是百分之九十的時間裡沒有人給你任何一毛錢,甚至沒有人要讀你任何東西的時候,你還是在寫,而且樂在其中──這就是寫作最珍貴也最重要的地方。

王聰威:「我之前出過很多小說,《濱線女兒》、《師身》……《生之靜物》我自認為寫出一個新的風格。不論文評怎麼說、不管讀者對我的評價如何,對我來說最珍貴的是我居然能夠一直寫到現在、寫到《生之靜物》這本書,而且有人願意讀,有人願意在新書發表會的場合來聆聽。光是這點就時時警惕我,你必須保持在最好的狀態,去寫出不輸給其他人的東西。我相信對鐵志、夏民來說應該都是如此,你只要有衰弱、敷衍了事的地方──他們目前是沒有這樣的狀況啦,也深深希望我們都不要露出這樣的痕跡──如果露出這些痕跡的話不僅是對不起讀者,也是對不起自己。」

張鐵志:做不一樣的事情

張鐵志一直對「樂評人」、「知名作家」等稱呼有著曖昧和不安感。他認為自己不懂音樂,寫得不是音樂評論而是音樂跟社會文化的關係,因此算不上樂評。關於「知名作家」一詞,香港作家馬家輝曾經這麼說過:寫文章寫到最後,不寫本小說他自己也覺得被稱為作家很尷尬。張鐵志打趣,有馬家輝在前,他以後也許可以寫小說,雖然他缺乏小說家的想像力,也其實沒有這個勇氣。對張鐵志而言,他能夠做的是下一本《燃燒的年代》。

燃燒的年代》是張鐵志證明「評論也是一種文學」的一個努力。評論(文學)這條路長期以來相當寂寞,特別是政治評論。張鐵志的同輩人很多成了優秀的文學創作者或研究者,只有他致力於政治文化評論,希望能用所學的理論去解釋臺灣族群、政治文化等問題,試著在亂七八糟的媒體環境之外用文學的筆觸關心社會、將知識公共化。

書中引用了小說家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文章〈為什麼我要寫作?〉(Why I Write)來解釋張鐵志的寫作理念。第一個理由是純粹的自我,所有寫作都含有某種自我表達的慾望。第二是對美學的熱情,張鐵志不願停留於死板的理論論述,他重視文字美感,把搖滾樂或文化評論都當成散文來寫。第三是「歷史衝動」,第四「政治目的」。張鐵志寫評論的初衷就是要批評、拆解所見的權力或體制的惡、去發揚主流沒有看見的社運議題、小眾的獨立音樂、無光的角落。然而要做到這個地步,他的文字必須有力量。

以《聲音與憤怒》闖入文壇,搖滾樂從開始就教了張鐵志非常重要的一課:你要夠大膽,要創新。這個理論同樣適用於文藝出版和媒體,王聰威的《聯合文學》、陳夏民的逗點文創、他自己的社論樂評,就是這搖滾精神的實踐。舉例而言,《聯合文學》有巨大的想像力,每期都挑戰用不一樣的方式進入文學,希望給讀者完全想出乎意料的東西——這個「意想不到」正是一切藝術的關鍵,是獨立音樂和大眾音樂的差別、藝術電影和好萊塢電影、嚴肅文學和大眾文學的分界:它讓你想得更多一點。流行樂很輕鬆、讓人很舒服,但是它不PROVOCATIVE,不挑釁聽眾,不會給人思想上的刺激;但是真正好的文學和藝術,不論談得是愛情或社會,目的都是在刺激讀者思考。

張鐵志:「搖滾樂的精神是要說出你心中的吶喊,心中生命想要反映的事情,而不是市場喜歡什麼就給什麼。我們也喜歡看好萊塢電影,但如果只有這樣的話,我們這個社會只會停在這裡不會有新的東西。我們需要有人做不一樣的事情,才能夠往前進。」

陳夏民:莽撞的勇氣

三位作家同時都兼具編輯出版的身份,王聰威目前是《聯合文學》的總編輯,陳夏民是逗點文創結社的創辦人,張鐵志2012年擔任香港老牌經典雜誌《號外》的主編。面對越來越慘澹的文學市場,陳夏民分享了他的經驗和看法。

寫作沒辦法提供陳夏民很強烈的救贖,他並非懷抱天命、有非寫不可使命感的創作人,相較下他的人生更多時候跟書、跟出版相依相繫;然而近期的低潮中他卻屢次必須面對身為一個出版人卻不被這個世界需要的孤獨。他形容,每次看到堆放在房間、甚至蔓延侵佔生活空間的書本庫存,總會納悶:不過一兩千本的書怎麼可能在全臺灣兩千多萬人中永遠賣不出去?

在這對出版不友善的環境中,創作出版是場賠錢事業。創作者不斷淘空自己、面對心裡最底層的東西,只能換得不成比例的報酬。陳夏民回憶,在這種反覆而殘酷的沮喪過程中,他每次都不禁自我懷疑,但每次當他又看見其他人精彩的創意,如《聯合文學》12月刊《重版出來!》,或是暑假的《村上春樹的少女啟蒙讀本》,這些美好的作品彷彿就是一股安靜的加油打氣,讓人覺得還不是放棄的時候。今年陳夏民學會放自己一馬:如果有一天真的不再被需要了,也能釋然離開,之後他反而重新找回詮釋書籍的熱情、能好好思考自己真的想做的事。

支持著陳夏民面對如今兇險的市場競爭做獨立出版的是什麼?王聰威笑著說,真不知道哪裡來的莽撞的勇氣。如今大家都悲觀地認為文學的榮光已逝,市場只會越來越敗壞傾頹。但在這寒冷的夜晚,三位文學人的對談卻散發出令人意外地安心和溫暖:依然有人默默地相信且堅持著,文學的可能。

他們堅持的那些:

  1. 那些被延遲的夢想,那些躲著才能顯露的心情──專訪《主婦的午後時光》作者陳夏民、陳藝堂
  2. 她不打算孤獨,最終卻在孤獨中滅頂──專訪王聰威談新作《生之靜物》
  3. 統治者比反抗者更相信:搖滾樂能撼動世界──專訪張鐵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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