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不打算孤獨,最終卻在孤獨中滅頂──專訪王聰威談新作《生之靜物》
文/陳心怡
2003年大阪發生了震撼人心的「母子餓死」事件,年僅二十八歲的媽媽與三歲兒子被人發現時,已經死亡三個月。報導指出這位年輕母親是為逃離家暴夫因而攜子離家,在友人幫助下免費入住公寓,距離原來住處二十分鐘電車車程,丈夫知道她的住所,她也仍持續上班一段時間,死前還有未領回的薪資。
「太不可思議了,這麼年輕的人為什麼沒有尋求社會支援?為什麼會活活餓死?」浮現一連串問號後,啟動了王聰威的某種雷達,不斷跟進日本新聞抽絲剝繭,從這則新聞裡看到一個人際關係一步步邁向不可逆疏離與斷裂的社會,小說《生之靜物》因而成形。
詮釋斷裂社會,挑戰小說形式
這種斷裂就像是《無緣社會》一書裡形容的「無緣死」,即無血緣、無地緣、無社緣;為呈現這種斷裂,也為了挑戰新的小說形式,王聰威一捨過往端坐在桌前一口氣書寫數千字的創作習慣,改以在公車上、捷運裡、行走時,隨時用小卡與Twitter速記一閃即逝的靈感,拼湊出這個斷裂時代的浮光掠影。
Twitter有一百四十字的限制,隨想隨寫,「強迫自己在那麼短的篇幅內表述一個我想要表述的故事,但這也不是twitter小說,而是草稿。」王聰威說。
《生之靜物》的素材因而有來自小卡、Twitter與電腦裡的文稿,當他開始要爬梳這些內容時,像是玩拼圖、也像是編劇,重新拉出時序與場次,所花費的心力更甚過往的創作,他笑:「我好像拿石頭砸自己腳,自己找罪受。」
這種不連貫的形式,讓王聰威筆下的人物得以共時出場。陳芳明形容「這是一個沒有時間、沒有地點、沒有背景的小說」,「每位出場者,面目模糊,甚至也不知道他原來的身分。」王聰威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膽嘗試,便是讓出場的每個人說話,而且只有說話……這樣的書寫策略,恐怕是台灣小說中的第一次演出。
回到新聞的原點,基於對主角的種種困惑(或想要提問),在王聰威的佈局下,死者可以對著讀者侃侃而談。他讓《生之靜物》裡的死者美君(女主角)、小娟(美君女兒)、弟弟與生者包括美君的媽媽、丈夫與前男友等人,站在同等的地位上,與讀者面對面,沒有先後順序熟輕孰重的差別。
「這像是我去訪問親友,重構對死者的認識,但永遠都會少一人,就是死掉的那個人,於是我讓美君說話,畢竟,我最終目的不是田野調查或者紀錄片拍攝,而是想要以小說形式講出這時代的氛圍。」
就只是人性
不只喜歡嘗試突破形式,塑造小說人物時,王聰威也不喜歡黑白分明的簡化。他認為,即使是孤獨死、即使被家暴,都沒有完全可憐之人,一個人的命運一定跟他的性格有關,美君就在這種「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邏輯下塑形。
美君從小被同學排擠,卻自我感覺良好,認為同學怕她;還會爭取當班長,認為自己是最可愛的女孩;進入職場,不屑年輕女孩,認為自己認真,卻又害怕被淘汰……政治大學台文所教授范銘如形容美君是「王聰威的歷來小說中,最不討喜的女主角」。
「美君看起來討厭,但她只是一般人,你我身上可能都有、我們相處過的人都可能會看見的某種個性。」王聰威回應。然而不只美君,讀完《生之靜物》後,所有出場過的人,除了小娟以外,沒有一個是「好人」,但每個人都有自己明顯的焦慮與人生的難處。
除了形塑人物性格裡沒有絕對的善惡對立,不喜歡小說「太乾淨」的王聰威,依舊在《生之靜物》以情慾描繪呈現部分人性,「我認為情感交流不是像日本近年來的文學風潮那樣淡淡的,肉慾或者帶點髒髒的東西,才是人性。」原本《生之靜物》裡還有一號人物——拿身體當生存工具的葛蕾絲黃。葛蕾絲黃擁有好身材,每每周旋在男人間的身體達到高潮後,就是她的斷裂與恐懼的開始。然葛蕾絲黃明白,只依賴生理,終究是一件空虛至極的事;而性的滿足與否,無關好壞、高尚或低賤,它就只是活著的展現。
然編輯叮嚀王聰威:「別讓性變成一個焦點,這部小說是該回到情感與心靈層面的獨白。」他最後聽進這勸,不僅刪了萬餘字情慾戲,也刪除了葛蕾絲這角色。情慾,只保留在小說裡過場。
不可逆的人際脆弱連結
《生之靜物》的創作起點雖源自於日本新聞,但王聰威認為,台灣早就步上「無緣死」的社會,只是我們尚未正視。
不只日本與台灣,2011年韓國影劇圈也傳出一名三十歲的女性年輕編劇活活餓死在家中,垂死前的她還在鄰居家門貼上紙條:「感謝您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這樣說很不好意思,但我已經幾天沒有進食了,如果您有剩下的飯和泡菜,請過來敲門。」這則新聞當然不免引起輿論的種種困惑,包括:為何不求助?打個電話有這麼難嗎?網路社群這麼容易連結,怎會餓死自己?
王聰威認為,輿論都失焦地圍繞在「當編劇會餓死」、「接案工作很慘」,但背後的社會支援系統失靈才是根本問題,卻乏人正視,不論是尼特族或者繭居族,這些仍擁有生產力的青壯年卻甘於窩在一室,退縮在社會之外;看似網路上彼此有很活躍的連結,一但沒了網路,這些人什麼也都沒了。
網路社群成造就的種種風光戰績,從冰島海盜黨崛起、茉莉花革命到台灣的太陽花學運,以及網路輪番轉載分享或者撻伐的各種政治社會事件,看似網路力量集結快速又驚人,「所以,現在到底成就了什麼?」王聰威冷冷地問。
他說,姑且不論批判者是否有理、被撻伐的人是否萬惡不赦,但大家都很熱衷於網路上激昂地傷害別人,這種群體瘋狂按讚的行為背後,並沒有真正地關注事件裡頭的每一個人,就像政府與財團一樣,只看到利益與權力,看不到個人,個人充其量只是工具,因此這種看似熱烈的串連,實則脆弱,事件一過,說斷就斷,什麼也沒留下。「但我對這趨勢是悲觀的,當我們不需要自己生產,吃的用的都可以去超商超市解決,不需要與人直接有情感交換就可以活下來時,看似活得容易,卻也更加孤獨。」
然而,人似乎並不這樣甘於孤獨之路?王聰威以日本攝影師郡山總一郎(Soichiro Koriyama)拍攝孤獨死者的一系列的空房間《Apartments in Tokyo》為例,「沒有一個孤獨死家裡是極簡的,他們幾乎都有囤積症,依靠這些搜集來的東西取暖,他們或許比一般人還更想要活著,殘留許多無法割捨的情感。」沒想走上孤獨這一步,卻不知不覺在這滅頂,這是王聰威《生之靜物》裡最深切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