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駭人的豈只是蟲蟲大軍──讀《我媽媽的寄生蟲》
非常好看的《我的貓頭鷹寶貝》書裡提到,加州理工學院幾位科學家,專注於學術,被外人視為怪咖。其中一位史蒂夫,為了研究野外動物行為學,常上山下海作田野調查,皮膚裡滿是寄生蟲。
為什麼皮膚裡有寄生蟲?史蒂夫常獨自深入亞馬遜叢林,腳泡在沼澤裡一整夜,觀察樹上的貓頭鷹猴,不但頸部經常痠痛,身體也漸漸化為叢林的一部分,成為當地各種寄生蟲的人類宿主。其中一種蟲會產卵在他皮膚裡,孵化成小蟲,在他皮膚裡成長,當這些寄生蟲長大了,快要鑽出來時,他皮膚奇癢無比,這時得把皮膚抓破,讓5cm的蟲子鑽出來。看到蟲子探出來,他必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住牠們,不使牠們鑽回去。即使和人聊天時,也若無其事的捉蟲,此為西洋版的「捫虱而談」。
真的辛苦。有同事要去叢林研究,史蒂夫勸他先割盲腸。他說,進入叢林,從陸路轉水路,要六週時間,萬一得盲腸炎怎麼辦?乾脆先割為快。
皮膚裡住著寄生蟲,想到就頭皮發麻。很奇怪,蟲子小小的,但很多人怕得要命,就像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的勇士怕打針,不少暴虎馮河的猛漢也怕小蟲子,因此林蔚昀的《我媽媽的寄生蟲》,書名就預示了不是甜美的書。
寄生蟲不是譬喻,真的是寄生蟲。媽媽研究寄生蟲,以神農氏嘗百草、居禮把鐳屑綁在手臂上的實驗精神,在身體裡養了五六十條鉤蟲(林蔚昀稱之為「隱形的手足」)。
林蔚昀又寫道,在金錢和感情方面,她在某種程度上依賴媽媽,因此她也像是寄生蟲。這麼一來,寫作方向便從寄生蟲轉引到母女關係。這本書寫她個人,寫父母、外公、奶奶等長輩,以及她與父母的關係。此類主題本來很尋常,但因林蔚昀與眾不同的性格行為,而頗有高潮起伏、詭異奇趣。這是一部個人成長史/傷痛史/心靈暗黑史,兼及家族史。
讀過《易鄉人》後,回頭讀林蔚昀第一本散文集,翻開目錄,發現無法從標題聯想到內容主題。大部分題目冠以寄生蟲之名,如鉤蟲、弓蟲、蝨子、蚊子……。少數幾則例外與蟲無直接關聯,如大便、小嬰孩、卵巢囊腫,但內文都與寄生蟲扣在一起,或至少沾點邊。
以〈大便〉為例,共有三篇,第一篇寫外公。如何把大便、外公綴聯起來呢?這篇的層次是這樣的:
- 媽媽是寄生蟲學家,常檢驗大便中的寄生蟲,培養糞便中的寄生蟲蟲卵,因此她對骯髒的定義與眾不同,例如對外公用餐中的「大便會報」不以為忤。
- 外公不時在晚飯時與大家分享「排便狀況」。
- 作者從外公排便狀況談到他的健康情形。
- 從外公鬼門關走一回一事回溯其顛沛流離的一生。
- 最後外公死了,便便大不大得出來,已不重要。
大便,不但是標題,也串場般撐起整篇文章,但主旨聚焦於外公這個人。像這樣,在形式限制中取得自由,在聯想跳躍後勾回原點,環環相扣,串串相連,正顯現出林蔚昀的寫作技藝。而每篇開頭,都引述一段文字資料或口耳相傳的話語,則可見其讀書駁雜的一面。
例如〈大便.二〉,以佛洛伊德對孩童控制大小便一事所造成的心理影響為切入點,內文再從她直到九歲、小學三年級,如廁還不會自己擦屁股,講到對於骯髒事物的恐懼,繼而轉折至洗手常洗到破皮流血的強迫症,寫來順勢流轉,流暢自如。
此特點在第三篇〈大便〉更見發揚光大。這篇寫的是月經,但月經怎會和大便靠在一起呢?破題就講了:「第一次月經來時,由於缺乏健教常識,我的直覺反應是『我大在褲子上了』。」「內褲上褐色的汙漬是在尿尿的地方而不是在大便的地方,令我感到恐懼。」
接下來,主題棄大便而就月經,略談衛生棉使用等話題,隨後寫到,某堂課,同學張雅婷提醒她月經染紅了地板而塞給她衛生棉,此後性格豪放叛逆的張雅婷成為文章焦點,而被認為遭張雅婷帶壞了的林蔚昀,與父親衝突中喊出一句「去你媽的」,父親威脅死去的奶奶會變鬼報復(父親認為「去你媽的」這話辱及他的媽媽,也就是林蔚昀的奶奶)。這時,文筆一轉,述及奶奶的生病、死亡,內容看似與月經漸行漸遠,卻在最後敘述奶奶葬禮時(林蔚昀一路抗拒喪葬習俗,而後勉強參加葬禮)說,她一跪,察覺不妙,下體有液體流下來,月經來了,但沒有衛生棉,沒有衛生紙,沒有人會借她…..。於是又扣回月經這個主題了,而寫月經,卻是從大便寫起的。
初讀《我媽媽的寄生蟲》,重心通常會擺在林蔚昀某些駭俗的,諸如自殘等手段之描述,以及成長過程中奇奇怪怪的想法與作法,多讀幾次後,留意其焦點轉換的挪移大法,並在心裡設想演練一遍,這又是另一番閱讀樂趣。好看的書一定要多讀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