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來自心中的火藥味──讀宮部美幸《獵捕史奈克》
東野圭吾在《殺人之門》裡探討殺人的動機與行為,動念殺意與動手殺人中間有一道界線,或說一道門檻,很多人想殺人,動機醞釀成熟,但無法突破臨界點,也就是跨不過殺人的門檻。需要多大的恨意才能跨越殺人的那條界線/門,而付諸行動?小說的主角田島,殺意不時在心中浮現,卻終究下不了手,但為什麼有些人殺人如此輕易?
殺人不易,門檻跨過才能化殺意為殺人行動,要有恨意積聚到頂點。宮部美幸在《獵捕史奈克》中詮釋這分恨意。
這部犯罪小說,人物以開槍解決問題,然而行凶者不是殺手,不是黑道人士,不是一時衝動下手,而是有計畫的,以槍為媒介完成報復手段。行為動機則是一股恨意。若依《殺人之門》所述,這分恨意必須強大到足以化為殺意,並且著手殺害,那麼書中開槍者,恨意殺機何來?是小說家不能迴避的問題。
小說中最主要的角色是關沼慶子。這個星期天的夜晚,關沼慶子開著賓士轎車,來到大飯店,下車,打開後車廂,突然聞到一股火藥味。
兩年前關沼慶子參加射擊俱樂部,取得買槍執照,她開過槍,聞過火藥味,但向來興趣只有三分鐘熱度,久了便疏於練習,而這兩週以來她都沒去過射擊場,槍也沒用過,那麼這股火藥味從哪裡來?
她來飯店是為了參加前男友婚禮,帶著霰彈槍,與恨意,去參加,因為男友結了婚,新娘不是她。直到步入會場她才恍然大悟,聞到的火藥味,並非來自後車廂,而是來自她的心中。火藥味,就是一種恨的味道,要藉由槍枝來發洩。
促發慶子化恨意為行動的是另一股恨意,來自新郎的妹妹範子。範子本意在現場喜宴中途,當著所有賓客的面,痛罵哥哥,揭發他為個人利益而始亂終棄的面目,給他難堪。但不敢,因此假冒新娘名義寫信給慶子,通知她婚禮日期與婚宴地點,邀她參加,促使她鬧場,但沒料到慶子的報復手如此極端。
但為何報復手段如此極端?何以鋌而走險,不惜玉石俱焚以討回公道?這分毀棄的感覺來自兩人,慶子的前男友與男友的新歡,也就是新娘,在情變後,對她的評價。或許為了讓她死心,讓她自慚形穢而以重話羞辱,或許他們說的是真心話,總之傷人夠夠。他們說:「我們是爛人,而你靠金錢吸引我們這些爛人,所以你比我們更爛,只有貪圖錢財的人才會接近你,因為除此之外你一無所有。」
他們讓她覺得自己只能吸引到爛人,自此自我價值觀崩坍,她被徹底擊潰了,彷彿受到一種咀咒,今後邂逅的男人可能就是爛人,只是為了錢來接近她。以致慶子失戀後,有心結,有陰影,以後可能無法安心享受戀愛。復仇的種子是這樣發芽的。
在眾目睽睽之下,慶子打算開槍而非以刀謀刺,讓復仇得以實踐。槍不僅方便而強大,更重要的是給使用者的一種加持。宮部美幸借關沼慶子的哥哥之口,詮釋用槍者的心理狀態。他說槍有威力,你用槍會覺得自己變強了,什麼都做得到,「沈睡在人類體內,古老的鬥爭心,是槍的開啟開關。」
此處講到用槍者的心境,以及人類自古以來的心性。每個人心裡都潛藏著鬥爭的意識,「沈睡在人類體內」,一被激發,隨時醒來,最深的怨恨,最殘酷的對應,便是毀滅對方,這時有能力者便用槍械解決。
宮部美幸向來擅於說故事,不必擔心她編造故事與敘述的能力,作品好壞繫於人物的心理轉折與分析。《獵捕史奈克》論及人類長存的「鬥爭心」。當加害者把猙獰勇狠的內在表露於外,成為凶手,固然令人畏懼,不安,痛恨,欲除之以後快,而受害者,或者代表正義的一方,意圖以暴制暴制裁凶手時,也表露出與凶手同樣的獵殺本能。目的不同,潛意識則一。近代法律不容私了,有些國家廢除死刑,都在壓制這股潛在的「怪物」心性。(「怪物」即書名「史奈克」的寓意,直到末尾,作者才解說其中意涵。)
本書採第三人稱寫法,人物好幾個,他們除了合力撐起後半部宛若公路電影的場面,另外也幫作者共同塑造了史奈克的意象。這些意念,作者旁觀而不介入,全讓幾位小說人物來說,以避免過多詮釋。人物的個性也多半不直接敘述,例如關沼慶子,便由修治這個角色的印象傳遞出來:「慶子不僅美麗,也懂人情世故,又有魅力。不過,吸引修治的,是隱藏在她笑容背後、堅持不讓他人靠近的那份寂寞。」
男人為了現實利害始亂終棄,被拋棄的戀人慶子含怨不已,當他妹妹的範子看不過去,兩人各有報復或使其難堪的盤算,但是同樣利用婚禮會場進行,一個選擇直接槍殺,一個採取大聲爆料,都不是常見的行徑。異常行為背後,除了一時忿恨激化,也還要有一世個性促發。異常的想法與做法是如何造成的?對於慶子,因為是女主角,著墨不少,而範子,對哥哥憎恨而不惜大鬧會場的妹妹,兄妹的關係如何?她的個性如何?作風如何?這股恨意與行為模式是怎麼形成的?都得有跡可循才有說服力。這部分又稍弱了點。
這本小說最精彩的是對槍枝的描述十分詳細,對槍的細節描繪,讓我們受到法令管制而對槍械陌生的讀者而言,算是開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