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世間情事,皆如毛球花瓣;連俞涵未言明的,你都懂得
書裡並無一篇〈山羌圖書館〉。只不過連俞涵喜歡山羌,以山羌自喻:膽小怕生,不喜群聚,低調害羞,身形嬌小(居住於山區也是共同點,連俞涵有很長時間住在山上)。書裡也沒提到圖書館,大概是她從小喜歡圖書館(長大後最記得的一串數字,不是身分證字號,而是第一張借書證號碼),就把喜歡的兩樣事物串接一起成為書名吧。
幸好內容不因書名有圖書館三字而吊書袋。此書好在沒引用一句名言,沒借轉一個掌故,只說自己的話,說自己想說的話。自己是簡單的樣子,就用簡單的文字寫出簡單的樣子。
《山羌圖書館》述說的是,一個躲在角落的女孩,在角落裡看到什麼,想些什麼?
角落是譬喻。她從小離開人群中心,孤僻古怪,或埋首書堆,或跟路上流浪貓狗說話,看螞蟻排隊走路。時常活在自己世界裡跟自己玩。
凡是他人眼中的奇物怪種,成長過程若不能以與眾不同的姿勢彎彎曲曲把自己拉拔到大,不然便是跌跌撞撞千瘡百孔。連俞涵是幸運的孩子,成長環境很好。最早也最大的幸運,是有個好家庭。所謂的好,不在於家財萬貫,不必折腰,而是有個包容她的家庭。她這麼說她爸爸:「雖然花朵會謝,時光會老,但每年春天,爸爸總會把第一朵花放到我面前,送給我一整個世界初春的明媚。」有這樣「無比溫柔的人」當爸爸,不知羨慕死多少人。
連俞涵念的藝術大學,是怪咖集合體,我怪你怪大家見怪不怪。到了職場,演藝圈種種光怪陸離亂象,她闖蕩江湖多年居然沒碰到過。這是多麼大的幸運啊。
《山羌圖書館》雖寫成長,然而重點不在自述,所有的敘述幾乎連結到個性。全書寫最多的是個性,寫性情所縱,隨緣順勢,長成現在的樣子。例如說到飲食習慣,常吃不完碗裡食物,而以碗裡菜餚版面太混亂了不想再吃為由。以此為喻,她自承遇到混亂或不懂之事,便繞過不看。引申說到自己是直線的人,偏偏世間的路老是蜿蜒曲折。這類性情與生活的連結,構成文章主體。
《山羌圖書館》所收文章,以平鋪直敘為主要手法,然時有弦外之音,言詞淺白但清新隽永。這分特質可以〈毛球〉為例。
〈毛球〉這篇文章短短的,在紙本書上,不過十六行。全篇以「制服」為主軸,標題的「毛球」有什麼作用,卻遲遲未見,直到最後一行才揭示。
文章首先寫道,畢業多年,高中制服始終留著,演高中生時可正拿出來穿。因為自己內心成長速度緩慢,因此不覺得穿著學生制服有什麼不好意思。每回穿上就彷彿回到十七八歲,在街上看到小孩常不自覺和他們打招呼、拍照,互動良好。
日前與一小孩玩得正開心時,他媽媽過來拉著小孩的手,說:「好了,跟阿姨說再見。」
接著兩行,一行一句,這麼寫:「我愣了一下,笑著跟他揮揮手」「看著身上新買的毛衣,都還沒穿暖就起了毛球。」
文章結束。
為什麼愣了一下?一個字也沒交代,但不難會心:心仍停留在彷若穿著制服回到年少時期忘我之際,「阿姨」兩字把自己喚醒(姨?咦,不是姊姊嗎?)所以「我愣了一下」。
鏡頭隨後帶到身上的毛衣。毛衣是新買的,但已起了毛球。這麼年輕的東西,也有了些許破敗景象。
最後這兩行,唯有動作,沒有內心戲,戛然而止,意在言外,這是詩的寫法。
類似技法也可見於〈家門口的桂花〉。前面五分之四寫姊弟之情,接著筆風一轉,寫某一天年幼的弟弟忽然衝出門口,嚇得當姊姊的她急喚門口機車上面兩位年輕人幫忙把小弟弟帶回來。
再來,寫到桂花。家裡的桂花看起來奄奄一息,想是日曬、通風不足之故,於是移到門外。這時「突然想起了那一天」——想起兩位年輕人在機車上的畫面。
之前只說他們在坐在門口,這時補說他們在機車上,且倚著對方肩膀聊天。她想到,當時所撞見的,是愛情。
最後兩行,是一個轉折:「那個門縫裡,夾著一小撮,需要被放進手心搓揉,才能散發出淡香的細小花瓣。」「而我家門口的桂花,今年一朵都還沒開。」
世間情事,都如花瓣,需要搓揉呵護,需要陽光風水照顧。但連俞涵不明寫,點到為止,讀者自行體會。
這兩篇同樣止於所當止,同樣以意象收尾,事理不需多說,頗具詩意。
連俞涵說:「我一無所有,一如我一無所懼。」書裡有陽光,穿過雲層透出,不過於明亮,但光線足以看得到前方。語多純真,以正面看待事物,但不是簡單歸類的勵志作品。這是因為作者的個人特質,且以敘事為形式,不說教,不勸世,更主要的,是文章具備文學質感,因此內容淺易,卻很耐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