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群索書】好山好水的那處,沒有好美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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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冰平線》。櫻木紫乃的性愛敘述與景物描繪一樣,十分出色。但她的床戲所要表現的不是男歡女愛的感官刺激,而是藉此互「動」詮釋生命情境與人情世故。
《冰平線》有六個短篇,其中〈夏之稜線〉是題材特別的一篇。封建時代,男女不平等,女人且為傳宗接代所苦,那麼老舊的觀念在古早小說裡並不陌生,但現代作家寫這類題材似不多見。〈夏之稜線〉敘述女主角久保京子二十二歲嫁來北海道農家,務農辛苦,但最苦的不是農事,而是懷了女兒後婆婆就給她生兒子的壓力。女兒出生後,她才剛從陣痛解脫,婆婆就明白要求:「妳得繼續努力生出兒子才行。」
增產報家也就算了。還要負擔大量農事。出嫁後,等於青春賣給夫家,與娘家處於半脫離狀態。久保京子父喪,返鄉奔喪後再難回娘家了。當她想於父親忌日回娘家,婆婆卻哀她膝蓋痛,找臨時工則帳面會有赤字。而久保京子又何嘗不是?長期彎腰擠牛乳,「擠完奶直起腰時,就像沒上油的老機器一樣喀喀作響。」相較之下,婆婆膝蓋痛,輕微多了,當媳婦決定不回娘家,婆婆本來一拐一拐的就突然好了。
在牛舍工作,累得跟牛一樣。累得跟牛一樣的久保京子,晚上只想睡覺。夫妻感情如何,小說未多著墨,但既然無何互動,想來應已疏淡。較具互動的描述集中在性生活。不是恩愛纏綿那款的性愛描繪,而是丈夫想要妻子不想的那一款。妻想方設法拒絕,太累了,之類的。這一晚,關上房門後,夫妻生活假設化為廣播劇,沒有動作描述,只有台詞,我們也可從對話知道兩人的關係——男方只有三句:「快過來」、「我叫妳過來」、「幫我舔」;女方是:「求求你,明天再做好不好」、「今天就放過我吧」。
丈夫放棄了,卻也不甘心,回她一句性裡施恩的話,大意是:不是他愛做這事,是可憐她被碎碎念,若能懷孕,以後壓力就沒那麼大了。
後來丈夫買春,欠債,討債上門,妻給錢解圍。但婆婆完全怪罪於她:「完了,會被人家講一輩子閒話,看看妳幹的好事,都是妳害的。」「賤人,每次讓妳上床就跟死魚一樣沒反應。妳要是會叫幾聲討好妳丈夫,也不至於發生這種事。」
女人成為生產工具,生產農作,生產孩子。她最後選擇出走,帶著女兒,不告而別。然而夫妻並未離婚,她並未與夫家溝通或抗議,只默默出逃,事情其實未能真正解決,但小說不談後續。一路閱讀下來,讀者理當義憤填膺,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火氣,小說家不控訴,只平靜陳述;語氣沈鬱肅定,不煽情。功力深厚,不在話下。
〈雪蟲〉也處理生孩子的為難。不同的是,女主角的壓力來自自家。她是養女,她的弟弟英年早逝。後來她結婚,不是出嫁,是招贅,為家裡生了兒子,「代替死去的弟弟」。生好了也鬆了一口氣,等於還家裡一個男兒。她生子心願已了,常與青梅竹馬的男子偷情。而這男人,未婚,他父母未經他同意便幫他買了菲律賓女子為妻。菲律賓妻身材瘦小乾扁,又是花錢買來的,沒有戀愛感覺,激不起丈夫情慾,她向丈夫求歡,以完成嫁過來的使命,一聲聲吶喊give me baby,迴盪在小說裡。
櫻木紫乃頗能處理不確定的感情戲。〈水之棺〉可為代表。這篇敘述牙醫關口良子(三十五歲)和她的診所院長西出良二(五十歲)的曖昧感情——說曖昧也不曖昧,兩人早已上了床,但名分未定,雙方處於不平等的態勢,不論院長西出良二在外如何風流,兩人關係全繫於良子的態度,她想合就會合,想分就會分,院長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倒是八卦流言紛傳,有的說得難聽,例如說良子不是靠醫術而是靠身體賺錢之類的耳語,令她覺得「腳踩不到地面的虛無感」,終於轉赴一個小鎮的牙科診所工作。
對於感情,這部短篇小說集絕大多數篇章,都是女方較為決斷,不管是真情相待或遊戲人間,都能在最後斷然飛離感情的束縛,飛向自己的天空。
與前述女性角色相反,六個短篇也不乏豪放女,主動勾搭男人。(如〈回歸大海〉、〈冰平線〉這兩篇。)〈回歸大海〉寫在歡場女子島野,常無預警跑來到圭介開的美髮店,兩人一晌貪歡。其中有段對話:
圭介:「為什麼妳要主動上門讓我睡?」
島野:「什麼讓你睡。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我一直認為是我在睡你。」
但無論女主角的處境如何,各篇共相是所有愛情都蒙上一層霧,一如小說主要背景,北海道經常籠罩的海霧。
《冰平線》以北海道為主要場域。櫻木紫乃筆下的山風海雨、漁村牧場,當成觀光景點是好山好水好景色,但作為住戶所居之地,卻充滿抑鬱衰落氣息。整部小說帶著略為傷懷的詩意,淒美的景物,蒼涼的生命。櫻木紫乃的文筆真好,或應說,譯筆絕好,譯者是劉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