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書青鳥】對於關心歷史跟文明的人而言,每個時代都是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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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書青鳥】對於關心歷史跟文明的人而言,每個時代都是古代

側記/Mitty Wu

「這個社會文不文明,要看這個社會如何對待他的古代。」

羅智成《諸子之書》的構想來自他學生時代面對各式穿統典籍的感觸,希望賦予這些久遠的心靈現代化的體悟,不過度依賴真實的歷史或是文化,只要是感到興趣的精采古人,他都會加以虛構的想像與個人的解讀,進而編織成有趣的篇章。

而《諸子之書》的基本理念是「有精彩的文明才有精彩的人民,有精彩的人民才有精采的文化」。有次,羅智成參加法國的國際詩歌節,居住的地方是充滿浪漫文人氣氛的蒙帕那斯(Quartier du Montparnasse),位於塞納河左岸,偉大的現代文學作家及藝術家都曾在那裏生活過。而離下榻的旅館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墓園,名為蒙帕納斯公墓園(Cimetière du Montparnasse),在那裡羅智成進行了一場穿越時空的回憶之旅。

他遇見作家莫泊桑、詩人波特萊爾,還有沙特跟西蒙.波娃。一個一個在羅智成高中時期讀到的名人一一現身在他眼前(因為他們都是葬在這裡的),興奮的程度彷彿參與了一場盛大的高中同學會。在後來的日子裡,羅智成卻開始反省自己。他也曾被李白的〈將進酒〉、〈蜀道難〉、被白居易的詩、被蘇東坡、辛棄疾的詞深深震撼過,但這些中國古典傳統的詩人與作家,並不在羅智成對生活美好的想像裡,因為他們——特別是更多經典人物——在課本上待太久了。直到隨著年齡漸長,他們不再是考試題目,才真正走進我們的世界

羅智成認為人是一切事情的主角,他很重視人格,關於人的性質以及人的品格。他不斷往這個方向努力思索,而所有早期哲學家裡,最重視人類本身的就是孔子。在孔子那樣的古代裡,人一出生要面對的,差不多就是死亡,天天都有人從自己的身邊離世。對他們來說,每件事都不好解決、都是宿命。環境的惡劣、知識的不足,都令他們面對種種危險。譬如流行性感冒,就可以讓整個美洲地區十分之九的印地安人死亡;一場黑死病讓全歐洲人口少掉將近三分之一。在那樣生存條件的時代下,像孔子、先秦諸子、希臘聖賢能有這樣不凡的思維,簡直是極其驚豔且值得探究的事。

於是羅智成試圖以自己知性上和想像上的需求,去描摹及模擬孔子的想法。於是這條線開始延伸,有了老子作為對照更顯輝煌。老子也看過許多事物、見過許多世面,觀點都超越且有別於他人。兩種不同的人生觀及世界觀會擦出什麼樣的火花?於是有了〈問聃〉這首敘事詩,羅智成用現代詩和現代人的感受來詮釋古代,進而用自己相關的哲思去闡述、填補這古代可能的最高心智。

羅智成說:「做為一個詩的創作者,不能只用抽象的理念和理論去想像古代。必須用所有的官能跟想像力,才會讓自己更有滲入跟投射情感的依據。」

以〈那年我回到鎬京〉舉例:

那年我回到鎬京
為寂靜的歷史印象
造訪一些滅絕了的鄉音;我們席地而坐
話題不外小米、粗布和祭儀
他是訓練有素的貴族
為貧脊的封邑自豪

對子民有生疏的善意⋯⋯

這是他最早嘗試的懷古作品之一,後來書寫〈問聃〉時就不一樣了,用對話的方式拉開序幕,讓兩個不同的角色產生連結。

「來,」他說:「⋯⋯仔細看我⋯⋯」
「仔細地⋯⋯」他緩緩移動。
落葉飛向星空,菌類競相萌芽
「你看見什麼?」
「智慧。」
「智慧?」他愣了一下:「我不是指這個⋯⋯
──還有什麼?」
「死亡。」
清澄,沒有悲情的陰影的死亡
就只是自然現象般的死亡
「您要不要也看看我?」
「但我太老,目光眊鈍⋯⋯」
「試試看?」
「一些笙樂⋯⋯
相對於巨大的溪澗而太顯侷促的山水⋯⋯」
蛾撞在窗上
「是不是也有死亡?」
但是百花沿著乾涸的河床盛綻。

簡單的對談中,年輕人想跟老人傳達,死亡對他來講不只是大自然的現象,也是一種理想主義的迫切感,他正在跟時間賽跑。但後來老年人跟年輕人說:「不管怎麼樣,百花還是會沿著這乾涸的河床綻放。」羅智成在詩裡創造了自己的古代,在他的古代擁有現實感,以考古做為憑依但又不受考古所束縛,讓想像力自由的同時,精巧拿捏兩者的平衡。

於是經過一整個晚上的長談,屬於孔子和老子最輝煌的篇章誕生:

〈古代〉

因此我毋庸多問了
走到微霧的室外
晨曦還沒照到最高的枝頭
「不要急!」
像一個緊緊靠在身邊的人

他說:「中國的古代才開始⋯⋯」

寫下的同時羅智成也闡述了自己。對一個理想主義者來說,其實每個時代都是亂世,對於關心歷史跟文明的人而言,每個時代都是古代

諸子之書》由此展開漫長而驚奇的旅程。羅智成從孔子開始,衍生出老子,陸陸續續也和不少古人談話。寫墨子和荀子時,他發現墨子懷才不遇,想法難以實踐,所以不斷以戰略家和哲學家的身分出現,成為具有實質改變現實能力的人。而真正厲害的荀子,提出的理論較為可行,化為現實成了制度,卻也湮沒了思想。人之所以精彩,是因為性格可以同時包含許多矛盾的元素。人既能如此,那詩作也行,羅智成一直嘗試讓理性與感性、務實與浪漫兼容並蓄。他也寫過墨子、莊子、曹植,以及李賀、徐霞客、蒲松齡和柳敬亭,甚至齊天大聖也是他筆下的題材。

羅智成始終認為「人」是很重要的主軸,他不斷在古典中尋找有趣的人格,他認為只有精彩的人才能創造豐富的文明,而豐富的文明造就精彩的人,如此則形成美好的循環。而屈原在羅智成眼裡就是這樣一個獨特且散發光芒的人。

春秋戰國時期,楚國是邊緣的國家,屈原更是身在這宮廷中的邊緣人。當時的大家並不了解他的心情或想法。從屈原的著作中可以看見「我」的意識,觸及文學最本質的意義。他有自己清楚的心得與感想,述說的許多事情唯他獨有而別人沒有。屈原作為臣子是被動且細膩的角色,這讓他的作品充滿了陰性特質,羅智成覺得這是迷人的一個要素。

其實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敏感柔軟的區塊,在與屈原對談時我們也隱約地和內心陰性的部分講話。羅智成認為豐盛的人格裡,一定同時存在陰性與陽性的特質。

除了屈原,在《諸子之書》裡羅智成必寫不可的角色就是李白,他就像是一門經典的必修課。在羅智成中學的時候,書桌上總壓著兩行詩,是杜甫寫李白的「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把所有懷才不遇之人的心情徹底表達出來。羅智成說:「作為一個創作者,你要不是成功的懷才不遇之人,要不就是失敗的懷才不遇之人。」他認為懷才不遇是一件充滿各種可能的情境。

很多人都愛寫李白,因為他幾乎代表了唐朝時代的精神,要跳脫觀點來呈現不同的李白是種挑戰,於是他這樣撰寫他:

〈太白〉(節錄)

總是這樣
執迷學道、巫醫、煉金術
經世之學與招式怪異的劍術
不凡的生命在凡間找不到出口
跨界 越界 徬徨在長安街頭

你無時不在探索
好奇好事又好動
興致太容易點燃
耀眼才華形同光害
用酒也澆不熄
用傷痕也無法掩蓋

總是這樣
一個雜學又雜耍的詩人
靈魂太老 青春期太長
躁動著莫名能量與奇想

[⋯⋯]

我疲憊地摟著我的作品
獨自斟酌著文學的冷清
但是
只要有你
你亙古的孤獨
和你勸酒、奮起的詩句
我便自甘寂寞
如滴酒未沾的空杯

用第二人稱來描寫這些古代偉大的人們,羅智成都有一種很奇怪的、親密的感覺,就好像跟他們平起而坐,與他們促膝聊天。這是在文學裡完成的白日夢,羅智成極其珍惜。在他的腦海裡還有很多人想對話,像是張騫通西域,他從長安旅行到極度遙遠的地方,張騫是甚麼樣的人?忍得住疲勞的日子與危險的路程。同一條路,一個步行的人,世界的風景在他的眼裡和騎馬的人一定各有異處,就像田裡的耕牛和翱翔在天空的蒼鷹必有不同。

羅智成說:「我們透過什麼方式打開視野,世界便會用那樣的姿態展現在我們眼前。」

關於一個人、一整個社會的文化,或許很多時候只需要看一件事,就是我們如何看待自己的古代。古代是已逝去的歷史,可以批判、可以改變、可以提升、可以詮釋,我們可以做很多事,但不管做什麼事,羅智成認為其實它反映的都是自身現在的狀況。沒有哪一個文明與古代是完美理想的,所以驀然回首,重點在於現代的我們自己,身為文化的一份子,在血液裡、在脈搏中,我們都有一種本能,傳承自身文化,期待著美好並且渴望輝煌。

Mitty Wu

期許自己能拼湊微光,於是偶爾流浪,偶爾回望。

※專欄內容為作家個人創作,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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