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以看看你的命嗎
有一件事,但凡我說出來,很少沒有得到讚嘆與抽氣:我沒有給人算命過。
半是先天有匱,我手上並沒有自己時生辰。當年陣痛如猛獸,把母親咬緊,於凌空拋甩,復隆隆撞地,她最後只記得「應該是中午以前」,這跨幅勢必侵蝕了算命的準度(這算小事,母親堅稱我是B型的,以一種「當媽的我至少記得這點」的篤定,至成年,每逢跟朋友翻閱星座血型書,也不疑有他地一屁股坐在「雙魚座B型」的位置上,豈知人生第一次捐血,護理師糾正,哎呀妹妹,妳不是B型的,妳是AB型的,當下我精神如有雷劈,錯譯了多少流年),至於另一半,則是後天的膽怯。說不上為什麼,我所聽來的算命的故事,多半都有些哀豔。
拿高中時的彭君為例。彭君不是當地人,我讀的高中是指標學校,不少人從一、兩個小時車程以外的城鎮前來就讀,有些人耐受不了通勤的勞頓,索性在學校方圓賃居,彭君便屬此類。通常這樣的同學有個特色,週末特別難約,她們估計是要返家的。彭君則不然,她很喜歡跟我約星期六、日閒晃瞎聊,幾次下來,我問她,妳不需要回家嗎?彭君咧嘴一笑,說,她沒有回家給父母看看的人情壓力。我又問,妳爸媽難道不會想念妳嗎?人在青春期,眼白特別多,換作今日,可能就會避掉如此不識趣的問題了。好險彭君不介意,她以一種紙船順著小河彎彎的怡然,把答案交給了我,「我父母真的、真的沒那麼想看到我」。見我愕然,彭君還很好心地安撫我,跟我解釋,這有時候也是會發生的,若世上有父母恨不得監視子女每一秒的作為,那麼,作為某種衡平,也會有父母絲毫不介意,偶遇很好,日常無消無息也無所謂。
若這輩子有哪一些分秒是我意識到「個人的經驗性」,被誰以近乎槓桿原理式的靈巧,娉婷撬開,給人在裡頭埋種下一些什麼。彭君緊接著對我說的話,八成就是扮演如此的角色。她說,「可是無所謂,妳知道嗎,我曾給人算命過,那人說我們這一家人的緣份都很淺,連繫微弱,此生都是如此」。她進一步勾勒當下那奇幻的場景:有一段時日,彭君受苦於親人的疏離,父母終日在外應酬,回到家也不聞不問,姊姊寂寞得年紀輕輕就在外與情人同居,父母也無動於衷。一日,愁苦的彭君被朋友拉著去算命,攤位寒酸,彭君心底湧起鄙意,沒想到那人低頭端詳了朋友的生辰,安靜半晌,之後發言字字珠璣。彭君於是動了心念,把自己的生辰也交了上去,那人藹藹一笑,對彭君說,妳辛苦了,父母小孩緣份很淺,本就煎熬,尤其妳又這麼小年紀。彭君說,這句話轟得她一瞬間彷彿聾了,她的日子也同時給炸出一條生路,從那一刻起她不再掛記惦念,誰不聯絡誰,誰拒絕接收誰的卡片,誰遠行時一句話也沒有給,誰在我的生日時早已跟人有約。彭君如幾億年前兩生類即將進展為爬蟲,回望海洋,留下最終的顧盼,便揚長而去。也並非不再怕渴,只是不再如此憂愁水液的蒸發。彭君說,不期不待,沒有傷害。她感激那位算命師。執著不再,人跟人之間的事,多數不是努力能成的。
再一次聽到跟算命有關的深刻故事,來自小未。(至於「算命師說我不能吃牛肉否則會考不上國考」的等級,我明白這其中有不失為「重大慘傷」的質地,但請容我暫下不表)。我在二十歲前後,因緣際會,老鼠會似認識了一些大我十歲左右的小姊姊們,小未是其中一位。小未跟一位國考生交往,考了有五、六年了,中間也有考上一兩次,就職幾個月,男人自認大材小用,又回圖書館蹲苦牢。小未是我那時心目中的「超完美嬌妻」,不離不棄,耐心傾聽把男人苦澀的抱怨,出門工作前還不忘把早餐備齊在桌上。倒是男人的家人很著急,他們受不了一個孩子栽培了這麼多年,經濟上還需要老家支應。他們給了一張名字地址,要男人去「問問」。小未打了兩張車票,清晨跟男人躍上火車,沿途男人不斷地冒汗,問小未,如果算命的說我考不上怎麼辦,我要放棄嗎?小未抽面紙給男人擦臉,她說若真如此,山不轉路轉,也許投履歷給民間企業試試?男人聽了,未置可否,小未還想說些什麼,列車已進站。半小時候他們在一間尋常不過的民宅,找到了那位「老師」,老師眉笑眼笑,要男人不要緊張,今年就是所有苦心獲得收成的時機,名字會在榜單上,還很前面。小末還來不及開心,老師又自顧自地呢喃,啊,你若想結婚,對象再過一兩年就出現了。回程小未成為那不斷冒汗的人,男人則滿臉傻笑,執著在今年榜上有名的擔保。回到租屋處,她叮囑男人,「婚嫁的部分,我們都裝作沒聽見」。我問小未,妳信嗎?小未搖了搖頭,答,不介意是騙人的。
小未根本恨那位算命師。幾個月後,男人在榜單第二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小未患得患失,爭執頻仍,男人去受訓時兩人分手了。又幾年,男人在算命師指出的歲數成婚。我則在腦中勾勒著,搖晃的車廂,男人自個兒迴劃著什麼心思?他是不是也驚訝,或許算命師不是感應到冥冥中流竄排序的什麼,只是很單純地聽到了他的心音,小小地卻很堅定:我沒辦法再愛了。
因著彭君,因著小未,對算命抽長出許多臆想,如對神靈般的敬而遠之。也曾去朋友家作客,其中一位賓客是小有名氣的算命師,不僅得提前預約,所費不貲。那晚他心情愉悅,對我提出邀請,「我可以看看妳的命」,酬勞隨性。其他朋友推波助瀾,要我把握良機,那是我距離交出自己的掌心與其他,最近的一次,我也幾乎要點頭,冷不防一位朋友吆喝「他是真的真的很準喲」穿入我的耳膜,我如同被驚擾的獸,迅即地奔脫,遁至原本的巢穴,空懸出來的名額很快地被一位女子領取,我看著女子隨著算命師的言語時而撫胸時而嘆息,時而抽氣,一副不可置信貌。散會後,主人替我惋惜,說那位先生作客多回,頭一次有意願。難道妳不信嗎?她問。我瞅著她,答,確實不信,但,不是算命師,是不信自己。
彭君遇到的算命師,遞上了鑰匙,解開了她終其一生的課題;小未則被算命師關進了院子,在我面前哭鬧悶吼,一切都是算命師的錯。她只想當個旁觀者,卻成了鐵口直斷下,那位不再被愛的第三者。若有些場景已然註定,那麼事理究竟是變得容易些?還是艱難些?我把籌碼落於後者。看過劇本的人,不一定能把戲演好,我索性選擇壓抑偷窺的慾望,把掌心縮起,生日的密碼藏好,天機不可洩漏,一切都任我即興搬演。如此一來,好壞情節,我都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