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1500年前沒有亡國感但很不普通的「普通元年」
轉眼2019年又來到盡頭,新的一年馬上就要到臨了。雖說「亡國感」(或芒果乾)在網路、媒體、鄉民間反覆播送,但我實在不敢講2020到底算不算又會不會是亡國的一年。不過若要回過頭講我熟悉的六朝時代,我倒是想講一下距離今日整整一千五百年前的西元520這一年。
對我等ㄈㄓ單身狗來說,「520」與其諧音的「我愛你紀念日」,那是人家的事。但西元520年這一年,與當時在中原與江南地域的每個士人、都有著息息相關的連動。
在南朝,這一年梁武帝將年號改為「普通元年」,大家先不要笑,我知道你耳邊可能響起葉啟田的歌聲,「有幾間厝╱用磚仔砌╱看起來普通普通」,但此處的「普通」並非我們今日普普通通的普通,指的是梁武帝自認對佛教的領略稍稍通曉、頗有小成。前一年的四月八號佛誕日,他才剛剛受了菩薩戒,正式成為佛教徒。如果你現在去查維基百科,上面還標注了西元520年這一年,梁武帝開始篤信佛法,這一年成為南朝國勢的分水嶺,此後開始由盛轉衰。再過七年的西元527年,梁武帝改元為「大通」,並在這一年開大通門,直接通往御寺同泰寺。再來他在同泰寺數次捨身出家,當他的菩薩皇帝,梁朝國力於是劇烈耗損,從此一去不返。
但所謂「由盛轉衰」其實很微妙,由後視昔,歷史總帶給我們一種先知的錯覺。說得更直白一點,到底何謂由盛轉衰?安史之亂前夕的開寶盛世、漢武帝掃蕩西域所耗資的巨大成本,這不都是我們從韋編傳冊的歷史,緩慢推敲出來的事後諸葛嗎?如果我們更大膽一點來問,中華民國何時由盛轉衰?台灣又何時由盛轉衰?只是這種詰問恐怕已經超出以古鑑今的範圍。
若我們不盡信網路資料,西元520年在南朝文壇上,絲毫還沒有出現所謂的亡國感。代表永明體的文壇領袖沈約,在西元514年就去世了,而被他推崇的兩個作家——代表「吳均體」的吳均在這一年過世,王筠則因母親丁憂而去職。永明體的影響逐漸從文壇消失,新的體類正準備興起。太子蕭統正與他的僚臣如火如荼編纂著歷史上第一部文學選集《昭明文選》;而未來的宮體作家,包括這一年十八歲的蕭綱,十二歲的蕭繹,八歲的庾信,還尚未形諸自己的文學風格。
總之對西元520年的南朝來說,離亡國還遠得很。前一段說的三位宮體詩人:蕭綱死於侯景之亂,蕭繹在西魏攻陷江陵城後遭土袋悶死。只有聘於北朝、淪為貳臣的庾信活下來,在他晚年寫下了〈哀江南賦〉,替我們見證亡國前後真正的模樣。
至於在北朝,西520年是北魏孝明帝在位,也就在同一年,北魏國勢則到達頂顛。根據《洛陽伽藍記》的記載,此時的北魏國家安全、人民有錢,甚至浮誇到我們難以想像的程度:
當時四海晏清,八荒率職,縹囊紀慶,玉燭調辰。百姓殷阜,年登俗樂。鰥寡不聞犬豕之食,煢獨不見牛馬之衣。於是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爭修園宅,互相誇競。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臺芳榭,家家而樂;花林曲池,園園而有。
「鰥寡」、「煢獨」兩句是互文見義法,因為百姓富庶,社會福利穩定,人人發大財,就算是孤兒寡母,中下階級,也不吃一般庶民的食物(滷肉飯礦泉水?)不穿平價庶民的服裝。至於豪族更是奢靡,競相購置豪宅炫富,「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那豈止是帝寶、陶朱隱園得以相比擬的?
當時洛陽的富豪河間王元琛,其家「置玉井金罐,以五色繢為繩」,光是歌妓就有三百人,平常動不動就來個大造勢大進場,「盡皆國色」,就算如今強國的華為任正非,阿里巴巴馬雲,似乎都還要略遜一籌。河間王還講過幾句名言,有人拿他與東晉富豪石崇相比,他說「晉室石崇,乃是庶姓⋯⋯況我大魏天王,不為華侈?」,看看,這就是庶民與權貴的差別嘛!由於在歷史上石崇以炫富出名,河間王總覺得是在哈囉,他另一句金句就是「不恨我不見石崇,恨石崇不見我」,我是不知道見石崇有什麼了不起啦,只能說有錢人的願望就是這麼樸實無華。
如今,我們讀庾信的〈哀江南賦〉知道江南悲慘的終局,我們讀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也知道北朝終究逃不過戰火摧殘。就像〈阿房宮賦〉說:「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歷史如此無情,悲劇一再重複,該發生的竟然都發生了,但我們卻絲毫學不到任何教訓。我想這就是「亡國感」最深刻也最無可奈何的辯證。
總有一天會有史家替我們、重新梳理眼下這個紊亂的時代,到底是亡國還是芒果,是榮光歸返還是哀嘆江南,大概都得等到那時才會知道了。對身處迷樓的我輩來說,這一切都太複雜太沈重、也太難以言喻。所以我有時也覺得有些悲觀,讀了那麼多古文,還是有那麼多朦朧晦澀的解釋,讀不通、解不懂,非得用自己的一生去注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