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群索書】心裡有鬼,所有的地方都是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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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子離群索書】心裡有鬼,所有的地方都是鬼地方

陳思宏長篇小說《鬼地方》,開頭就是一句問話:「從哪裡來?」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男主角陳天宏,在德國,男友愛問故鄉事。故鄉的地理不難回答,哪些樹什麼河流,侃侃引介,故鄉人事則只想迴避。

不想談故鄉,他把故鄉稱做鬼地方。他的故鄉,所謂的鬼地方,就是中台灣的彰化縣永靖鄉。

為什麼是鬼地方?不,與唱衰台灣的人衊稱台灣為鬼島的用意不相干。他對鬼的定義是:荒涼。永靖,荒遠偏僻,人口外移,文明繁華不到的小地方。然而真的是這樣?或者只是這樣嗎?這樣的寥落鄉鎮,台灣比比皆是,莫非都是鬼地方?

不管是小地方或鬼地方,對於家鄉,小說其實著墨不多,主線是人物,是家族故事,以多重敘事人稱訴說,阿嬤、父母、五個女兒、二個兒子,以及他們的配偶/戀人,厝邊隔壁的人,旁及地方軼聞。交織出來的,是社會縮影,是時代話題,也是恆常不變的人性與人情。

但人情世態是令人傷心的,小說人物擁有的盡是不堪回首的過去,不願意回想,不願意述說。永靖因為是成長的地方,也成為成年後要逃離的地方,是逃離人際鎖鍊、逃離記憶夢魘的起點,因此這裡顯得既荒涼又淒涼,主角口中的鬼魅之地。小說裡一句:「鬼不可怕,人最殘忍」,正說明來自人的傷害最深最重,超越地方,超越鬼。

小說主調是悲傷的。是期盼轉為失落,歡樂淪為抑鬱的人生劇本。

從雲端跌到泥地的對比,不時在追憶中穿插於情節中。「入新厝那天」是一句敘述,也是一個象徵,一種隱喻,隨之而來的表述是:「那是記憶中第一個歡笑的日子」。這一天,他們搬離三合院,住進新式的房子。新宅所屬的十棟透天厝,是「當年本地迎向未來的建案」。好一個迎向未來的憧憬,住戶將跟著地方繁榮發達,小鄉變大鎮,大鎮成為更大的都市,住戶發達發大財。

而陳家搬進來,正是小弟出生那年——連生五個女兒後,兩個兒子年頭年尾相繼出生。小弟,陳天宏,小說的最主要角色,就在新生活新生命就從住進西式洋房開始的想望中出生。

新房多氣派啊,樓房,電話,坐式馬桶,光滑地板,想必從此脫困,經濟的困頓,生活的束縛(婆媳分家),脫離了。地方,住戶,個人,三贏的憧憬。

這一家人曾有過快樂的時光,然而這歡笑夾雜在不堪回首的往事追憶之中。我們知道事後的發展,是夢想破滅,屋宇破敗,生命破碎。

這三破的對比,不時在在生者與死者口述中,悲傷事一件一件,慢慢拼圖,層層展開。

永靖這個小地方,未隨台灣整體經濟起飛而蓬勃,但即使貧窮乏困,不代表當地人必然憂愁哀怨。我們知道,不少鄉間小人物仍然能夠安身立命,安貧度日。然而這部小說的角色,都沒有幸福的家庭生活,陳家子女的婚姻戀愛都沒有好下場。一家姊妹,嫁人的,有殺夫的渴望,沒嫁的,殺了自己。子女的媽,祈求神明:拜託拜託,讓我的婆婆,快點早死。故事裡的夫妻關係,冰冷無互動,像一陰一陽,人鬼殊途,這樣的生活空間就像鬼域。

哪段婚戀起初不是甜蜜得要死,但日久,就像新搬的屋室,簇新光潔,卻不堪歲月折舊,久未翻修,壁癌滋生,水管不通。小說細訴的破壁殘垣,透過還住在當初新房的大姊的心念傳遞出來。房子一如人身,都是裂縫;人身一如人心,破洞損壞。可憐大姊,便是帶著破碎婚姻存活的代表人物,六十歲了還在家接工廠代工,以裁縫謀生,至於婚姻,小說只寫了兩件事,不過於舖排,即已道盡。其一為地震,從事養蘭事業的丈夫急急抱著蘭花衝出家門,沒瞧她一眼。她無所謂,這一句:「年輕時,她希望自己是蘭花。那場地震,她替蘭花悲哀。」就此一句,別的不說了,而意在其中,十分飽滿。

另一事:那年丈夫投資香皂工廠,投入全家積蓄,不到幾天,接到電話,工廠停工,投資盡成泡影,只換來幾箱味道濃烈的香皂。肥皂好幾箱,捨不得丟,她用來洗澡洗衣洗狗洗地,用也用不完,她恨死這些肥皂了。隔幾年她到某家超市,發現同品牌香皂一整貨架,她才知道受了騙,香皂根本沒停產,丈夫也沒投資,全是丈夫自導自演,錢全部拿去還賭債,幾箱香皂是買來矇騙的。謊言被揭穿,丈夫毫無愧意,她當晚把香皂和進湯裡,色澤怪異,丈夫不察,呼嚕喝下,卻沒病沒死,只打了個響嗝。她決定好好活著,好死不如賴活,她要活著親看丈夫死。

如此悲鬱,住在哪裡都一樣,一如陳天宏,逃離永靖,來到柏林。柏林是這樣的城市:愛犬死去,埋在後院,墓碑有愛犬照片,這是他從小嚮往的葬犬模式,不像家鄉「狗死放水流」般落伍粗鄙。卻也在這種地方,他因故殺了男友,自己坐牢,男友成鬼。

受過傷,抑鬱,糾結,沒解開,沒化開,帶著不好的記憶,心裡有鬼魂盤旋般陰森森,心裡有鬼,所有的地方都是鬼地方。

※專欄內容為作家個人創作,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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