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理不是一套有SOP的食譜,一二三照著做,而是要反著做,倒著做,換個方式做。」——專訪《南方的社會,學》主編趙恩潔
文字/趙恩潔;筆訪/愛麗絲
曾有人說過,所有的社會學都是南方社會學,因為社會學必然論及不平等,而關照了不平等,就形同關照了南方。如果這種說法成立,追求一個「南方的」社會學,將只會是畫蛇添足。但果真如此嗎?——《南方的社會,學》
問:《南方的社會,學》成書的契機是什麼呢?幾位作者是怎麼認識的呢?有哪幾位是最初就認為一定要合作的對象嗎?是如何選擇收入書中的文章主題的呢?編撰過程中有什麼印象深刻的事呢?
答:起初沒有想要搞這麼大(笑),只是2018年中山社會系(a.k.a「南方社會系」)十週年慶,研討會主題「民主多元的南方社會」,大夥各自找來志同道合的朋友切磋駁火(是熱情溫暖的已知用火那種)。研討會之後大家想集結成冊,做成本系大二必修課「南方社會學」的讀本。為了下一代的年輕人。為了讓他們可以繼續生氣,繼續勇敢去愛。大概就是這類傻勁,有次系務會議突然間大家集體鼓掌我勇於承擔。然後我決定要再多加兩篇以上原住民相關文章(原本只有一篇,現在是三篇)。要談台灣的「南方」,原住民怎麼可以缺席呢?
從原住民開始,繞了地球一圈,最後回到高雄。這就是我們這兩冊四部曲所涵蓋的廣度。我們討論了原住民(撒沙勒、韻芳)、漢人宗教實踐者(仁傑)、台灣認同下的客家(維安、翰璧)、相對於北客的南客(馨蘭)、人數極少的穆斯林(恩潔)、非異性戀者(美華)、第三性(晨晧),一路到馬來亞時代的華人(梅香、錦忠、婷惠)、中緬邊境走私者(雯勤)、流亡印度的藏人(美玲)、印度與中國的媒工(品賢)、台塑越鋼受災戶(保羅、志偉)、阿根廷「沒有老闆的工廠」(毓澤)、有年金改革需求的勞動者(靜利),以及追求呼吸平權的高雄人(花妹),種種「她者」同理且行動的可能;我們也討論愛情作為一種意識型態(芳枝)、愛情與婚姻並非必然相關(宏仁)、個人生命歷程的典型或不典型(康容)、主體與去主體之間的真實自我(世謙)、知識共享涉及的隱私與言論自由衝突(舜伶),甚至南方的多重意涵(宏政),等等行動時的倫理思索。以上這些主題,都有各自的南方。我們沒有一個中央來規定南方必須長什麼樣子。
印象深刻的事,是一次主編兩冊。一校到三校,真的很可怕。讀24份稿件,從大標到小標,整體的感受,前後的邏輯,內心真是又清醒又驚慌。加上同時做了一些教學與研究以外的無給職里長的工作,大腦常常感覺又麻痺又疲倦。可能是一種對2020年的呼應。但應該是下不為例了啦,哈。
問:將書名取為《南方的社會,學》的代表意義是什麼呢?為什麼不是取為《南方社會學》或其它書名呢?
答:多義、雙關語,要停下來想。簡單說,當然是強調學習,跨學科。也有點想替南方的社會系敲鼓。畢竟,這套書作者陣容大半是中山社會系老師,我們的特色就是「衝組」,而且聚集一堆「非」社會學博士,諸如性別研究專家、地理學家、人類學家、人口學家,還有農業學家等。再加上非本系的作者群還有哲學家、法律學者、文化研究等等,就很豐富了。
總之,「學」的方式有很多種。「南方的社會,學」,有一個停頓,一個未完結。一方面不必拘泥「社會學」的學科限制,一方面也是刻意在標題上作詩。
問:「南方」所指涉的概念,是相對於歐美較偏南的地理位置、但跳脫地理侷限、更廣泛同理、尊重差異文化嗎?您認為一般台灣民眾應該怎麼做,才能算是同理及尊重呢?
答:同理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我常說,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甚至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甚麼。要先累積足夠的體驗與知識,培養反省的習慣,才可能有同理。同理不是一套有SOP的食譜,一二三,照著做那樣。而是要反著做,倒著做,換個方式做。
同理心不能被當成是一種單一的東西,尤其這東西常常會落入西方現代性以來,慣常思考的個人主義下的框架裡。如果問人類學家什麼是同理,起手式是文化差異,包含歷史經驗帶來的差異,而這一定會使同理心的面貌觸感完全不同。
比如,大洋洲許多地方有所謂「心之不透明」(the opacity of mind)的觀念,最極端的是巴布亞幾內亞的Urapmin人,他們拒絕談論或耳聞那些揣測他人內心想法的言論,這就會產生一個問題:如果你根本無法輕易知道別人的內心,那要如何有同理心?等於說,同理心在他們那裡,會是完全不同的物種。郭佩宜老師研究的所羅門群島的Langalanga人,也有這種the opacity of mind,所以她發現大家一起做事情,才是同理心的前提;不是什麼哲學思考,而是一起去共同體驗一些事情。
這會讓我想到穆斯林說「但願自己Ikhlas」,Ikhlas其實很難翻譯,在阿拉伯語是神的一體性,在英語裡被翻譯成sincerity(真誠的心),在回族中文裡是「忠誠的心」。但,Ikhlas更像是「發善心」,這個在印尼爪哇的脈絡特別明顯。人們說話時提到這個字,常常也會輕撫著自己的心臟。在印尼的觀念中,這是一種利他的、虔誠的,經過學習的單純與良善,也就是說這是一種最純粹,但也最需要修煉的東西。我會翻譯成「敬神與利他之心」,是一種同理的前提。這時候同理心的前提是一種靈命的情懷,一種彼此能心意相通的信賴與進一步的彼此了解。
因為有無限的差異,所以才需要同理。沒有一種單一的穆斯林,沒有同質的「印尼人」,當然也沒有同一種「台灣人」。文化不是一條一條固定的清單或簡單的規範,它是有機的「可感知性」,遠遠看過去有一條河流的意義串連,細看是流竄於各種物質與符號之間,會漲潮也會乾枯。如果你對於這個河流的生態史了解的不夠,很難說你有辦法真正的同理。所以我們能做的,只是先謙卑的去學習,向各種南方學習。
同理心不是三個小時,三個學分,或三年必修就可以學到的東西。那是人類學家一輩子都在花時間學習的事情。
問:您為什麼會選擇研究人文、社會科學呢?大約從什麼時候決定的呢?和過往人生經歷有哪些相關?實際研究後,和您原本的想像有哪些異同?若不從事教學研究,還可能從事什麼職業呢?為什麼?
答:高二的時候,我就立志要當人類學家。高三時已經有申請入學,我只有申請台大人類系,其他都沒興趣申請。高中時是死文青,讀了一些書之後覺得人類學讓我很有共鳴,尤其是宗教人類學不會把各種宗教現象當成是迷信、當成科學與現代性該淘汰的東西這點。而是非常非常認真的對待各種宗教系統,它的理性,它的功能,它對人的各種意義。這部分我有在《辶反田野》裡我那篇〈療癒的熱帶〉談過。實際做長期人類學田野以後,發現這個工作跟其他工作一樣會帶給人職業傷害,甚至是創傷,而且,是一種很多層次的,來自各種報導人的「替代性創傷」(vicarious traumatization)。尤其如果你是處理特別具衝突性議題的話。
現在很難去想像自己從事別的行業。有管院學生曾經說我很適合當直播主(笑)。但我其實只有當過一次,是今年疫情期間兩廳院委託驫舞劇團的一齣特殊疫情劇,他們一邊演出,我一邊直播評論。非常有意思的經驗。但那是體驗,不是志業啦。
問:您為什麼會學習印尼及爪哇語呢?在學習過程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和學習英語或其他外語有什麼異同呢?學習這兩種語言對您的思考模式或其他方面有哪些影響呢?未來還會想學習哪些語言?為什麼?
答:人類學家基本功,就是要學會當地慣用的語言,為了融入、我們稱為「浸淫」,參與觀察,不必仰賴其他人之轉譯。我研究爪哇,當然必須要會印尼語,也必須學爪哇語。一般台灣人學的都是世界強國的語言,學習的資源差很多,世界不鼓勵人去學習印尼語。所以我大致上都是在美國留學那段時間學的,也包含在印尼本土學習。
爪哇語階層性很強,面對與你相對的三種地位不同的人,一句話的每個詞都必須要替換,簡直就像是同時學三種語言一樣。但是,雖然階層性很強,卻因為文化熟悉性而很親密。這是語言形式與歷史經驗不完全謀合的例子。不只是在爪哇路邊大家都說爪哇語,其實在台灣路上你看見的印尼來的移工也是,大部分都是印尼語夾雜爪哇語。有時候後者還比較多。
可以說我一直都在學法文。當初學的動機是為了想盡可能讀懂一些關鍵的字句,涂爾幹、牟斯、布厄迪赫、傅柯等學術上會用到的,還有自己休閒時會想了解的莒哈絲與一些死文青電影。平常是有讀法文新聞的習慣,但常常忙到只有時間讀新聞標題。
等到年紀大一點,半退休狀態時,會想學古典阿拉伯文,因為現在只會那些宗教關鍵字的口語,但其實現代阿語及古典阿語是很不一樣的。總還是希望能更理解《古蘭經》。它是詩歌、文學、靈性、那個時代的阿拉伯人部落階級革命等等的總和。
問:您對於政府新南向政策的理解、看法是什麼呢?
答:經濟取向為主。
學術交流有一點。
基本上都太本位主義,很少真的深入從當地需要的出發。
也很少花時間去深入欣賞對方的真善美,不管是高度發展的藝術還是文學,或是流行文化等等。
問:在您的教學、研究生涯裡,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田野調查經驗呢?未來還有哪些田野調查、研究計畫呢?
答:田野工作的經驗,這講不完耶。真的很難回答。至少需要三千字以上。
下次再講好了?
未來的研究,因為疫情關係很難出國,一去一回的隔離,一個月就沒了。可能會稍微多一些歷史的檔案研究。不過,因為我這幾年研究的對象是清真驗證的科學化,我的對話對象主要都是科學家,線上溝通還算可以,這還算好處理。
問:除了田野調查,您最近一次旅行是什麼時候、前往哪裡呢?在旅行過程裡,您最在意的會是什麼呢?為什麼?
答:2018年夏天剛好去印度開研討會,開會前先去了泰姬瑪哈陵,烈日下在阿格拉堡被多位印度帥哥要求合照,本身成為景點之一,哈哈。在那邊想了一些蒙兀兒帝國的事情。回程的火車玻璃碎裂,大家都很鎮定,送餐的服務生匆匆趕來把窗簾拉上,當作處理過了(笑)。很多人在印度都會崩潰,但我感受不太一樣,因為多年來被印尼列島不同的旅店訓練過後,當印度的旅館熱水不熱、水管不通,吹風機要輪流跟隔壁房的一起用這類事情,我完全不覺得挫折,也沒有氣急敗壞,反而覺得有股淡淡優雅的鄉愁(笑)。
我旅行,最重要的是向南方學習,對北方批評吧。當南方的公民不容易。總是能感受這是一個偉大的國度,塞滿信徒的蘇菲聖人墓地都是在訴說著宗教對於政治的抵抗,還有人們對於靈性的渴望。
過去我因為學術需要涉獵了「暴動系統」與印度教國族主義,今年三月,BJP在十八年後再次對穆斯林少數進行「種族屠殺」,我也很激動,讀了阿蘭達蒂‧羅伊(Arundhati Roy)在暴動後的公開演講稿,很沉重,但還是有微小希望。當年在斯里蘭卡的泰米爾人被佛教國族主義者獵殺,許多佛教鄰居冒著生命危險藏匿了正被獵殺的泰米爾人。這一次,也有BJP的在地頭人偷偷保護穆斯林。但,個別的慈悲很有限,那必須持續轉化成制度的力量與長期的社會基礎。就是這種,面對「南方」的時候,總是有很多的謙卑,又有很多的痛苦。
問:您最近在讀的書是什麼?您的閱讀習慣是如何養成的呢?平時喜歡閱讀的書籍類別、作家有哪些?為什麼?
答:我會同時間讀很多書。讀的也很雜。最近讀的書是Donna Haraway的「怪物世」宣言Staying with the Trouble(2016)與Roselyne Rey的The History of Pain,朱嘉漢的《裡面的裡面》、《藥物獵人》中譯本。最近重讀的有波蘭科幻大師史坦尼斯勞‧萊姆的《機器人大師》(The Cyberiads)(英譯本)、美國作家尤拉‧畢斯(Eula Biss)的《疫苗:兩種恐懼的拔河》(中譯本)。三不五時我會把非洲寓言故事集拿出來讀,重刷一下腦袋。
閱讀習慣是國中養成的,當時人生很無聊,家裡沒有什麼文化資本,讀書也是進入其他場所的門票。大學時代開始習慣讀英文的社會科學書籍,尤其是民族誌,因為在台灣市場小,幾乎非讀英文不可。到了博士班在波士頓,開始有了讀自傳與小說的習慣,從埃及穆斯林女性主義大師Leila Ahmed的自傳A Border Passage: From Cairo to America以及摩洛哥社會學家女性主義者Fatima Mernissi的Dreams of Trespass,之後就停不下來了。不過,閒書的話我最喜歡讀的是英語的文學科幻小說。
寫書、編書,都是為了同樣的理由,想要改變世界。這聽起來很荒謬,但其實一點也不會。就像當初那些寫人類登陸月球的科幻小說家,或是發明AI的故事,這些都老早在成真以前,就被寫過很多次了,連科學家也深受影響。人類是這樣一種自我預言性很強的生物,會把自己虛構的東西變成真實。小說家也是最厲害的預言家。因此,參與那樣的預言,就變得非常的重要。
南方,是一種差異同在的靈魂:
- 他們只是「簡單」地回到部落,並不想被稱為「返鄉青年」
- 跨國婚姻媒合產業只對它的男性消費者跟錢包負責而已?
- 每三十三個生活在台灣的人,就有一位來自東南亞
- 我們熟悉這個國家從華人開始,卻不清楚他們的「國語」為何這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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