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情老派紳士,人生只能用創作訴說——專訪《甜蜜與卑微》作者郭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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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情老派紳士,人生只能用創作訴說——專訪《甜蜜與卑微》作者郭強生

文/愛麗絲

「就是靈光一閃想到的,之後的篇章選擇,也是依照最初內心的震動,」寫作四十年,郭強生出版精選集《甜蜜與卑微》時,腦海中浮現的書名,來自王爾德所說:「我們都活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繁星。」這樣的甜蜜與卑微,彷彿貫串郭強生過往生活、美學的一切。

「其實就像一部文學紀錄片,一部好看的紀錄片,不是用來炫技,不可能全都拍領獎畫面,像榮譽榜一樣怎麼會好看呢?一定要有些創作歷程、私密心事,」郭強生試圖打破大部分精選作品集的條條框框,整本書像以既有材料進行的另一次創作,「畢竟文學閱讀不是按圖索驥,作者不能意念先行,要讓讀者自己感受,這很重要。」《甜蜜與卑微》裡,是郭強生希望讓讀者看到,一位創作者生活美學的實踐、自省和反思。

四十年創作回聲,把故事再說一次

寫了四十年,郭強生作品涵括短篇、中篇、長篇小說、散文、戲劇等,在《甜蜜與卑微》中,他選入的十五篇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加上經典長篇節錄。首篇〈回聲〉揭開序幕,讀者目光如打亮的聚光燈,投射在郭強生自創作起點,用文字走過時間的心路歷程。「篇章選擇、順序安排都是有特殊意義的,〈回聲〉就是一位作家從童年起、敏感心靈的起點,」不同於許多精選作品集,習慣平均分配不同創作年代間的篇章數量,郭強生彷彿將整部精選集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用過往創作,再說一次故事。

在創作開端、第一個十年間,郭強生選入〈作伴〉、〈昨日情深〉兩篇作品,當年十七歲的高二少年,提筆寫下〈作伴〉,是寫作的起點,也是創作爆發期的開端。第二個十年選入〈回聲〉、〈街與院〉、〈掉進湯裡的男人〉、〈等待的女人〉、〈留情末世紀〉五篇,郭強生赴美攻讀戲劇博士期間,置身國外,彷彿讓自己變得旁觀者清,遠觀台灣社會、文壇的發展及變化,寫下不少頗具先見之明的作品,時至今日,依然精準適用。

「我早說了吧,多元成家是同志婚姻未來唯一的路啊,」〈留情末世紀〉文末,一句「兩個男人和一個孩子?」當時主角被嗤之以鼻的提問,卻恰巧符合今日現實。身處異國的當下,郭強生細膩觀察,寫下自己對諸多社會議題、幸福是否真實、虛幻的深刻叩問。

而在第三個十年,郭強生返台、至東華大學任教並協助創立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身處研究論文、行政事務的夾縫、遭逢家庭變故的人生轉折,「但面對人生轉折,我還是想要創作,」儘管這段時期寫作產量銳減,卻有如〈君無愁〉、〈有伴〉的人性剖析。

第四個十年的創作,則反映出郭強生走過波折、從文學中獲得力量,重新排序人生清單,以及對自己不同以往的期許。〈壘〉、〈惑鄉之人〉節錄〈李香蘭〉、〈罪人〉、〈 KTV 裡的小說家 〉、〈女屋〉、〈關於姚……〉六篇作品,也像郭強生再次梳理自己對寫作的心態,「我為什麼而寫作?寫作的意義對我來說到底是外在還是內視的眼光?」

多年沉澱後,郭強生彷彿更能理解自己為何寫作,「寫作是用文字書寫人性的複雜與曖昧,要把隱藏的東西揭發、把被綁架的東西解放,」拋開文學獎項、評論,反對作家意念、立場、政治議題或意識型態先行,郭強生在意的,是用文字剖析不同時空下的人性變化、逼近文學本質,而那就已深具重量。「二、五、二、六,」郭強生細數在寫作四個十年間,分別選入的篇數,竟像青春年少芳華正好。

純情不是感情用事

除了深刻剖析人性,郭強生這四十年的作品擺在一塊,共有特質或許還有「純情」。「純情不是感情用事,而是需要一些節制與勇敢,去維護自己相信的事情,那是一種很堅定的姿態。」郭強生的純情,是用真心同理,不論是內省自身,或關照身旁眾生。「純情其實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因為敏感,對太多人事都有同理心。」

因為純情,彷彿能感同身受現實生活中每一種人生,而這也成為信手捻來的創作,「我寫過灣生、調音師、酒吧公關、室內設計師等角色,」郭強生筆下多元角色來自細膩廣泛的觀察,每一次創作,並不是為了寫下角色設定、為了故事推演進行田野調查,「因為每部作品都不是單一文本的獨立事件,而是所有生命經驗綜合起來寫下的,」郭強生用純情姿態,深刻感知生命與生活,那些全是能成為故事的魔幻時刻。

每個人的人生都能是一本好書

回想起文壇曾有關於散文是否能虛構的論戰,郭強生倒認為這根本不是該存在的問題,「散文能不能虛構?每個人的人生都好有趣,你怎麼會需要去虛構呢?」郭強生直言,真正活過的點滴,都是極好的素材,「每個人的人生都能是一本好書,任何平凡的生命,因為你認識了文學,可以用文學的方式去見證生命。」

用文學見證生命,或喜或悲,因為直指真實,永遠動人。

回想自己最初閱讀、寫作的起點,郭強生的閱讀品味十分超齡,小學三四年級便讀過《藍與黑》、川端康成《千羽鶴》,「但當然不是全部都能讀懂啦,」國中時期讀到《臺北人》,郭強生認為是領略文字力量的起點,「我才發現文字原來有這樣的作用,可以活靈活現描繪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而我好像真的認識金大班一樣。」

文字能具象化所有現實與想像,成為文學。而文學背後的哲學,郭強生則以戲劇為入口,切入另一種層次。「那可能是文學之神,偷偷塞到我書架上的吧,」十七歲時,郭強生在舊書攤翻到《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的劇本,讀到寫實背後的哲學、對存在的疑問,「那也是我對慾望、對性別意識的啟蒙,讓我自問『人活著到底是要幹什麼?』」女主角白蘭琪(Blanche DuBois)一句「我不要現實,我要魔法。」至今仍迴盪在郭強生心中,「當年讀完《慾望街車》,我好像瞬間從十七歲跳到四十歲。」

老派紳士的美好坦然

而郭強生似乎從小到大,都是早熟、超齡的。

「大概幼稚園大班的時候吧,我脫口而出『你介不介意⋯⋯』的語法,把周遭親友嚇了好大一跳,」郭強生直言自己彷彿總是超齡二十歲,童年經常若有所思的模樣,老被貼上「小大人」的標籤、被抨擊「你為什麼看起來這麼驕傲?」,青年時則被說是「高冷」、「假掰」、「不合群」,郭強生無奈地說,「那只是彬彬有禮。」

郭強生身為家中第二個兒子、排行老么,自承在父母眼裡他永遠是孩子,直到父母需要自己時,才開始將他當作大人看待,而這樣的角色互換,在郭強生眼裡無比珍貴。「身邊有些人會抱怨父母或者生活,但那是因為你還有父母才能抱怨,因為有人在、有人聽,你才能抱怨,」郭強生淡淡地說,「那是一種幸運而他們不自知。」

在母親與哥哥病逝後,郭強生獨自照顧失智的父親,面對時光,兩人成為一起老去的夥伴。「老,就是美好!」郭強生言簡意賅地定位,彷彿終能理所當然的坦然自在,「老,合理化從小到大我的一切本質,Finally find my category,像終於找到我的屬性。現在沒人可以批評了吧?畢竟都快六十歲了還要我怎樣呢?」郭強生笑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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