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夏民用功讀世界】痛苦是一個房間。我怎麼布置,邀誰進來,都是我的權力
我還記得讀完《痛苦編年》當下,在臉書上瘋狂搜尋作者王俊雄的帳號,急忙傳訊息給他,只為了感謝他寫出這麼動人的一本書。傳完訊息才後悔,深怕對方把我當成瘋狂粉絲。
很難說明當下的感受,奇怪的是,讀完《痛苦編年》,有一種閱讀宗教書的感受,彷彿一本《地獄遊記》或是觀落陰之旅⋯⋯彷彿真的看見了,痛苦。
年紀越長,普通人如我,面對負面情緒的態度也越來越世故,只要某種念頭一起,便能立刻分類、打開某個暗角的抽屜將之投遞進去,在瞬間完成收納動作。有時候,甚至連分類都懶,只求速效,任何可以丟棄痛苦的方法,只要沒有嚴重的道德瑕疵,都願意嘗試。
但被放置在不同抽屜裡的痛苦,其實都是連通的,直到有一天,當你發現再也沒有抽屜可以收納而開始恐慌時,才意識到那些抽屜早已鼓脹變形,甚至堵住了原本乾淨明亮的內心通道。
終究不能逃避,所以開始書寫痛苦,藉由文字定位痛苦的位置,或許也是好事。雖然我也長期觀察自己,但藉由王俊雄之眼,我終於有機會凝視先前忽視或看不出所以然而決定放置不理的內在角落──我可以描述痛苦的感覺,但我要如何定義痛苦?痛苦到底是什麼?這也是一個提醒:多數人面對普世的情感,例如分手好痛、被誤解、被欺負了,都能侃侃而談,但掛在嘴邊的文字可能只是瞎子摸象──說話者永遠被困在描繪其輪廓的層面,而無法繼續深究痛苦的核心;不一定不能,但實際上可能不敢。
但王俊雄做到了。
《痛苦編年》其中一篇「痛苦考」,是我所見過關於痛苦書寫的討論之中,最能精準描述其本質與界線的作品。「痛苦是一個房間。我怎麼布置他,邀請誰進來,都是我的權力。我喜歡寫下我的痛苦,那不是給任何人看的,臉書是我的公開的筆記本,類似在街道邊有一堵私有的牆,或是一扇透明的小小的櫥窗,那牆和櫥窗的主人都是我,布置跟展現都是我的權力。你只能看不能摸。除非我說可以並且歡迎。」
這一篇文章被安置在書籍開端,開門見山地立下遊戲規則:你可以讀,但請不要踰越感受的界線,自以為是地挪用他人的痛苦,說是自己的。有些創作者(例如我)往往會忘記那一條幽微的界線,於是把淒厲疼痛全部用文字噴灑出去,像是病毒傳染又像是丟棄不想要的垃圾一般,讓他人苦痛,還在對朋友轉述讀者回覆時,壓抑著欣喜說道:你看,有人讀我的文章讀到哭。他們壓根忘了那樣的痛苦只是排泄物,有些甚至只是從他處借來的、用以攀附、用完即丟的枯木──就算寫得精美纖細,也沒有靈魂。
王俊雄在「雞白人紅考」裡繼續寫道:「我東西很少。所以捨不得丟,不管多痛苦多快樂,都是我的寶貝。我總是握著它們坐在暗處。一個一個數著。這是誰給我的。那是誰給我的⋯⋯它們都藏進我的身體裡面,我無法明確的知道它們在哪邊,但是它們卻溫溫火火的暖著面對冰涼人間的我的魂魄,知道我哪裡敗壞了,軟弱了,苦苦地支撐著我,苦苦地,但是支撐我。」
痛苦不是只有一種表情,也不是只有悲愴或自我耽溺的功能,還能是支撐生命的脊骨。與坊間廉價金句那種「感謝當初讓你受苦的人」概念不同,無論起因為何,痛苦終究是自己內心的產物,如果歷經痛苦之後真能帶來甘美,必須謝過的也是痛苦本身,而非帶給你痛苦的物事人。
人或許真要跨過某些坎,才能懂得每一痛苦的傷痕,都是生命路途的延伸,不一定可以通往什麼地方,但就是在那裡了。
這也是為什麼我那麼喜歡〈何日君再來〉中的這一段:「記下這一切,並不是我有需要別人理解的緣由,可是不記,這一方我認為真實再不過的世界,必定失喪,破散溶解轟轟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