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群索書】文學一甲子,仍然很年輕──談吳晟其人其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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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子離群索書】文學一甲子,仍然很年輕──談吳晟其人其詩

觀看紀錄片《他還年輕》,有一段吳晟說要趁頭腦沒壞掉前多寫一些文章。我聽到的是「壞掉」,字幕是「花凋」。

觀後座談,我對製片和導演說,字幕顯然打錯了,但錯得很美麗。製片回道,當初配字幕也曾猶豫,像是壞掉又似花凋,考慮到吳晟是詩人,或許用詞比較特別,且他看試片時,也沒提出異議,所以就花凋下去。

不可能花凋啦,我覺得,那不是吳晟的修辭,應該就是壞掉,不過花凋也挺淒美的就是。

事後我想,我認定花凋不是吳晟的用語,是個結果論,是從他作品的用字遣詞與行文風格研判而來的,然而如果吳晟的生涯轉折稍為偏斜一點,他可能就像一般所見的,所謂的文青,用詞每多修飾,那麼花凋也就見怪不怪了。

但生命就是這麼奇妙,年少做著詩人夢、編輯文學校刊的吳晟,儘管持續寫作、發表,卻未融進文學圈子裡,未如諸多有志於寫作的愛詩青年一樣,加入詩社,參與文學社群活動,與文友觥籌交錯。他自稱 ,也的確是,邊緣人。

邊緣來自所處的位置──居家的位置,作品場景的位置。住在彰化鄉間,台北不常去,藝文聚會鮮少出席,筆下是農村鄉野,沒有文藝青年熟稔的都會街道、咖啡店,不迷戀超現實玄思,腦力用來關切環境或社會議題,本土化的興趣大於國際化。

吳晟處在邊緣位置,現在看來理所當然,讀者知道他的時候,他就在書房與農田裡兩頭跑,但一開始生涯規畫不是這樣的版本。原本他是要當文藝青年的,且只差那一步。論文學發展,吳晟算是早慧的了,中學時期詩作已大量發表於多家詩刊,農專畢業後,吳晟應瘂弦之邀,北上到《幼獅文藝》擔任編輯,卻在候車時巧遇以前的老師,這位老師時任某校教長,車上,老師邀他教書。一席交談,讓他改變主意,決定返鄉敎書、耕種,這就是後來我們所熟知的,不是編輯人,不是北漂文青,而是農夫、詩人、老師三位一體的吳晟。

然而,雖說邊緣,但沒被邊緣化,是努力,是際遇,讓吳晟被看見,被注意,被提及,他成為課本作家,詩作入畫入詞,多次得獎,近期更因紀錄片《他還年輕》上映,吳晟擔心賠本認真推,隨片登台或座談會,曝光率大增,風風光光,從詩人吳晟是歌手吳志寧的爸爸,天平漸漸傾斜到吳志寧是吳晟的兒子。

吳晟其人其詩其性情,都是一個淡字──淡中各具滋味,有點甜,偶有辣,略帶苦,有時愛愈深心愈凝,痛怒兼有。有的詩作淺白到看似詩質單薄,但往往文字背後蘊藏著嚴正主旨,瞭解背景才讀得出滋味,例如〈獸魂碑〉,詩人向亡魂喊話:豬狗禽獸啊,不必哀號,不必控訴,也不必訝異,他們一面屠殺,一面祭拜,要求和平,希望被屠宰動物的冤魂別回來討命。詩意有所指,但背後的政治意涵,不明說不見得讀得出來,若明言,則破壞了詩作的含蓄,限制了想像空間。

又如〈不要忘記〉,表面講手足因意見不合而失和,實寫美麗島事件。他寫完之後忐忑不安,擔心作品被禁,人被抓,結果什麼事也沒有,詩發表後無人聞問,詩人只好以自我膨脹自嘲。

但其實這首詩的抗議成分隱晦不彰。路人皆知的是司馬昭的心,詩人的心經過藝術處理並不顯露,只不過如此一來這首詩就顯得成績平平了。這是吳晟寫詩時設下的的陷阱,閱讀者稍有不意,讀過便略過了,看不出其中的微言詩義。

相信吳晟創作的標準也會反映在編輯工作之上。但他可能是被農耕與寫作耽誤的職業編輯,他曾兩度受瘂弦之邀,北上擔任編輯,兩次皆未成行。不確知瘂弦看重他哪點,但從日後編書,可看出他以廣泛閱讀、深刻思考為基礎的編選標準,是頗有定見而富卓見的。以極具爭議的《1983台灣詩選》為例。

有一段時期,台灣有兩部年度詩選並出,爾雅、前衛各自發行,入選詩作因為審選標準以及編者眼光不一樣,因此異大於同。

前衛版,想當然耳,本土意味濃重,而這本──前衛第二部年度詩選,又更特別,所收詩作相較於其他版本大膽而前衛,李敖打油詩、羅大佑歌詞也收入。此外「關懷鄉土」「關切現實」等輯導論的強烈主張,也冒犯了不少自認溫良恭儉讓的詩人。詩選既出,詩路喧譁,多位詩人在座談會中齊聲討伐。事隔多年看來,吳晟的編選眼光是精準而銳利的,他走在時代的前面。

吳晟近期出版《文學一甲子》兩冊。這兩本書是他的深情回望,筆下有自省、自謙與自嘲,細細品讀,不但可瞭解一個詩人的文學生命的成長,也藉以思索文學創作與社會關懷的相互扣應,對寫作者更有啟示──只要創作出不俗的風格特色,不須招朋引伴,但也不要過於孤芳自賞,厚植實力,日積月累,還是會有發出光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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