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遠身處成為在地人的過程,是我不斷接近在地的動力——專訪《沒口之河》作者黃瀚嶢
文/愛麗絲
「我很幸運,成長於政府開始重視環保議題、相關出版品蓬勃發展的年代,」生於1980 年代後期,黃瀚嶢從小遍覽許多生態繪本、自然圖鑑,相較早年荒野獨行、需耗費更多心力拓展所見所識的自然生態界前輩,他擁有許多能參考的文本資料,對自然生態的興趣更自童年萌發。
高中時,黃瀚嶢加入當年校內最大社團——生物研究社,相較於許多替未來讀生物系、生技系做準備的同儕,黃瀚嶢愛往野外跑。大學選讀森林系,接觸到自然資源管理、環境保護等領域,加入臺大自然保育社,觸及蘇花高、高雄茂林紫斑蝶等議題,視野拓寬至社運與原住民部落。
黃瀚嶢一路成長,生命經驗與生態脈絡交織,於是,當生物研究社的老學長登高一呼,邀集眾人替尼伯特風災後的知本溼地深入調查、撰寫國家級溼地評定書,好讓知本溼地獲得法定地位、讓資源得以挹注時,黃瀚嶢義無反顧投入,這也成為他撰寫《沒口之河》的起點。
打破套裝感的生態解說、與流於俗套的自然觀察
「為什麼風災來了知本溼地就抵擋不住、沒口之河的水都流乾了?」黃瀚嶢與夥伴共同爬梳當地環境史脈絡,才逐漸明白背後的錯綜複雜與多方角力,也將這一切與知本光電案寫入書裡。
《沒口之河》如自然書寫也如報導文學,自然地景涵蓋歷史爬梳,正是黃瀚嶢對筆下作品的期許。他曾讀過《我們的河》(Toms River),當中描述自歐洲染料工業崛起、流向美洲大陸養成經濟沃土,卻也帶來未知的災難,如今更移轉重心至亞洲。「有環境史、有歷史縱深, 這就是臺灣該出的自然書寫啊,」加上報導文學的厚度,打破以往對自然書寫的既定印象,黃瀚嶢想做的,和他投入生態解說的態度一致。
「我想打破傳統那些通俗的、擬人化的、套裝感的自然生態解說模式,」深知自己過往也受套裝式解說影響,黃瀚嶢建構起完備知識與探索能力後,便希望能盡一己之力,發展出不流於俗套的生態觀察、解說,「我不想像套公式一樣,走到某地就把腦中背誦的資料傾倒而出,我想要給訪客在自然裡現地觀察的體驗。」
無處不是生態觀察
自然生態與人文歷史密不可分,黃瀚嶢以此為解說核心,而他投入社運時,也發揮所長負責生態論述,「我們必須闡述當地動植物背後的指標意義,包含地景、生物廊道、歷史意義等,才能替當地爭取合理地位。」
黃瀚嶢投身知本光電案時,也參與了卡大地布部落的民俗植物調查計畫,部落裡的老獵人替黃瀚嶢命名「阿迪勞勞」(’Atilawlaw),意指大型的鷹——因黃瀚嶢目光如鷹銳利,總在觀察中能迅速辨認各類植物。
「事實上,無處不是生態觀察。」投入知本光電案後,黃瀚嶢逐漸發覺要成就每一次的有效抗爭,得先搞清楚背後運作機制——只針對縣府抗爭不一定有用,背後一整個組織、體系,必須精準打點,各個擊破。對此,黃瀚嶢特別敬佩地球公民基金會的策略行動,讓整體行動能有效達成目的,「這不也是種生態觀察嗎?我們觀察政治生態。」
部落倫理與現代民主機制的磨合
綜觀知本光電案進程,開發廠商、甚或政府單位總便宜行事,跳過與在地部落取得共識的步驟,逕自推進開發,或跳過與部落協商,直搗上級主管機關,「這或許也是威權的遺緒,跳過受影響的對象,只與掌權的上位者談妥條件。」而原住民族委員會作為主管機關,卻不一定能維護部落權益,反倒因《原住民族基本法》的模糊與疏漏,讓原民會每一次的法律解釋,都使開發商擁有操作空間。譬如,要求部落舉辦「諮商同意投票」,但知情者早已熟習分化社區的技巧,一手主導出對自己有利的投票結果。
黃瀚嶢坦言,目前看來,原民會仍像配合政府大政策的白手套。事實上,如今卡大地布部落希望訂定自治條例,原民會仍不予承認,並認為所有原住民族應視為整體,遵從一視同仁的集體規範,「但以『原住民族』命名群體,不也是來自殖民者的命名嗎?」
在知本光電案裡, 除了替知本溼地、替卡大地布部落爭取合理地位與權益,黃瀚嶢也再次反思現代民主機制與部落倫理的磨合。以原民會規範各部落須設立「部落會議」為例,這是部落前所未有的組織,若要使部落意見能被有效傳達,部落裡必須有熟悉相關程序、規範者擔任主事者,推動部落與外部社會的對話,「否則很多部落不理解程序,只好說交給『懂法律的』來辦部落會議,那很大機率就是村里長來辦,但這真的有辦法傳遞部落意見嗎?」根據黃瀚嶢對其他地方的觀察,若部落缺乏能擔任橋樑的溝通者,「部落會議」恐將淪為被各方勢力利用的工具。
若設身處地站在部落角度思考,黃瀚嶢指出,強行將「一人一票,票票等值」的民主架構套用至部落未嘗不是一種暴力,「部落傳統倫理和現代個人主義社會是很不一樣的,我們應理解後予以尊重,讓部落保有一定程度的自治。」部落自治,並非完全獨立於民主法治社會之外,不少部落現今已學會如何提規則、以白紙黑字的規畫與主管機關對話,譬如為舉行狩獵祭儀,部落得先與林務局討論共管制度,「必須有明文規範邊界才能避免任憑宰割,」在黃瀚嶢的理想藍圖中,部落與外部社會的邊界可以是相當開放的,現代民主機制的法治、國民義務也能在部落內良性運作。
部落獨有的自癒能力
撰寫出版《沒口之河》後,黃瀚嶢在今年一月底前往知本觀看聯合年祭,那是兩年一度的大事,十個卑南族部落將共襄盛舉,今年特別辦在知本濕地,足見部落重視的態度。而這次年祭也是對於部落非常重要的縫合。知本光電案曾撕裂部落,贊成方與反對方各執立場,但黃瀚嶢從旁觀察,部落是擁有獨特自癒能力的。
卡大地布部落青年會、婦女會運作下成立的兒童班、夏令營、部落市集等活動中,於知本光電案立場互異的人們,仍盡釋前嫌共襄盛舉;傳統祭儀的日子到了,部落裡人人參與。每一場傳統祭儀,都像在縫合傷口,每一次儀式,彼此都放下一點分歧,讓部落能自我療癒的關鍵,是族人對部落的內在認同,「你必須先是部落的一份子,這是凌駕一切的最高原則。」
永遠身處成為在地人的過程
黃瀚嶢曾對部落高度凝聚的內在認同心生羨慕,而在他不斷踏查的經歷中,覺得自己是外來者與在地人的兩種感受總交替出現。
長期關注理解在地,讓黃瀚嶢清楚候鳥來去的規律、生態地景與歷史脈絡的意義,當他採集知本溼地附近的莎草、灰葉蕕、茵陳蒿與細葉木蘭製成乾燥花,擺入臺東房內的花瓶中時,也替自己建立起地方感;當卡大地布部落老獵人替他以族語命名,黃瀚嶢曾覺得自己彷若在地人,但他仍認為自己與成為在地人有段距離。
「永遠身處成為在地人的過程,是我不斷前進的動力,讓我想再更努力、更接近在地一點。」永遠都是進行式,永遠都要持續回來,黃瀚嶢的生命彷彿和在地脈動合而為一,持續熱切地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