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創傷復原的漫長旅程後,我們終能計畫明天做什麼、吃什麼——專訪《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作者陳潔晧、徐思寧
文/愛麗絲
「我小時候過得很孤單,很寂寞。」陳潔晧自三歲那年,遭奶媽一家四口性侵長達三年,時間走遠,他用盡全力將痛苦埋藏記憶深處,卻從此陷入一個沒有出口的黑洞。黑洞彷彿催狂魔,吞噬生命所有快樂,只留下深遠憂鬱。九年前,正在準備研究所畢業論文考試的徐思寧,請陳潔晧替自己繕打某段文字——那段描述育幼院青少年寂寞、憂鬱的文字,打開了陳潔晧心中潘朵拉的盒子。於是,陳潔晧三十四歲時,與徐思寧踏上創傷復原的漫漫長路,曾藏匿陰影中的晦暗記憶,一點一點被挪移至陽光下。
2016 年,陳潔晧出版《不再沉默》,緩緩梳理難以言說的童年創傷。2019 年,幸佳慧邀陳潔晧、徐思寧合作出版《蝴蝶朵朵》,教育兒童預防熟人性侵等議題。這回陳潔晧與徐思寧藉《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希望能搭建橋樑,讓童年創傷復原的議題在社會中更鬆動一些,「我們還是曾碰到講座有人舉手提問:『你如何證明你的記憶是正確的?』」徐思寧淡淡笑著,有些無奈。提問即便不全然出於質疑,「但對受害者來說都是二次傷害。」
對童年創傷可信度的懷疑,可能使受害者避而不談,而整體社會對此議題的陌生,豢養為巨大沉默,創傷復原更非檯面上能侃侃而談的話題。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開啟『童年創傷復原』這個話題,」徐思寧提及,創傷復原並非「時間過了就好了」的自癒療程,而若社會無法理解創傷復原的艱辛路途,便很難換位思考,更難對受害者同理。
「我看過一篇文章,把童年創傷定位為受害者『一生不可抹滅的傷痛』,這句話實在太殘酷了。」徐思寧表示,受害者都有復原的可能和權利,即便帶著同情目光,斬釘截鐵宣告受害者未來所有皆不可能改變,不免太過狹隘,「這不是一個適當的社會支持環境。」走過九年,陳潔晧與徐思寧寫下在黑暗中摸索的歷程,希望給同樣徬徨無力的受害者一點支持,讓他們也能從一片碎裂中,慢慢把自己拼湊回來。
「當時我還以為控窯是和陶藝相關的呢!」
陳潔晧與徐思寧踏上創傷復原之路已近十年,兩人初識於十五年前,一堂樂生社區學校開辦給孩子們的控窯課。「當時我以為控窯是和陶藝相關的呢!」來自香港的徐思寧,怎麼也沒想到有火有窯的詞,到了現場竟與地瓜相關。
陳潔晧是授課老師,徐思寧是輾轉被找來幫忙的助教,但兩人事前陰錯陽差,沒碰上面核對課程細節。「你說實話,我當時真的有幫到忙嗎?我覺得我那時好廢呀。」徐思寧笑稱自己對控窯一知半解,根本無法回應一群孩子的提問,然而陳潔晧笑著點頭,十五年後仍給了肯定答覆,「思寧是善解人意的,雖然對課程不熟悉,卻總能支援補位。」當時在徐思寧眼中嚴肅專注,盡全力讓一切順利進行,關注小孩勝過關注自己的陳潔晧,是極其可靠的存在。
兩人相遇始於控窯,相識與相戀則從共同的藝術愛好出發。「可以深入談論觀念藝術、行為藝術的人不多,但我和思寧的對話,總讓我覺得直達核心。」碰上陳潔晧前,徐思寧對樂生療養院的關注始於藝術作品「樂生薛西弗斯」,而陳潔晧正是該作品的創作者。「藝術是很誠懇的,潔晧話不多,但他的作品卻藏有許多訊息。」推動寫上「樂生我家」的巨石一路從療養院走至總統府,薛西弗斯徒勞無功的荒謬,反映院民數度被剝奪人生自主權的荒唐。
替樂生院民控訴不遺餘力,但陳潔晧曾不知該如何替自己控訴,或者,即便說了也沒有人聽。
「我不知道活下去到底有什麼意義?」
遭受性侵的陳潔晧困惑而受傷,但數度向父母反應、求父母帶他回家,卻沒有任何回應。日復一日,他看不見明天,只感到無盡絕望,甚至失去生存渴望,也失去進食慾望,「我不知道活下去到底有什麼意義?」
他曾終日拒絕進食,直到聽見內心疑問:「你想從現在這個位置上消失嗎?」夢魘般的奶媽家不該是生命畫下句點的場所,陳潔晧決定起身進食,「奶媽他們給了我食物,我知道他們不希望我真的死去,但也不會讓我過得太好。」
三年後,陳潔晧被接回原生家庭,但等著他的不是備受呵護,而是毫無理由的忽略與疏離。
父親是藝術家,母親是教師,沒人曾想到陳潔晧竟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他的挨餓並不因經濟困窘,是出於父母的忽略和不在意,又或者,自始至終他們只將孩子視為累贅。
「小時候我看 Discovery 頻道,發覺自己很像孤狼。」沒有任何夥伴的孤狼,生存習性是能進食時盡其所能吃個精光,因為無法預期下一餐有沒有著落,陳潔晧也是如此。他曾因怕錯過早餐徹夜不睡,畢竟若錯過了,父母不會喚醒他,也不會替他留下任何食物。
父母似乎忘了他們養育著陳潔晧。
藝術家的夜貓習性,讓陳潔晧的父親往往在白天呼呼大睡,若試圖喚醒父親,免不了挨頓起床氣。學齡前的日子,陳潔晧大多只能挨餓,眼巴巴盼著母親下班。
年幼的他曾試著自行前往家附近的麵店吃麵,但身上沒帶足夠的錢——當時的他,並不清楚貨幣與食物間的對價關係。此後,陳潔晧被禁止再自行覓食,作為替代,母親在家中備妥蔥花麵包。當陳潔晧告知母親自己畏懼蔥花的辛辣,卻換來勃然大怒,「她問我不然你到底要吃什麼麵包?!」當下,陳潔晧一時語塞,「我認識的食物很少,我不知道究竟還有什麼是麵包。」
「吃」這件事,自此與期待和恐懼劃上等號。挨餓的時刻渴望進食,但也因為「吃」,母親對陳潔晧有了情緒反應,「我覺得我好像是個很壞、很糟糕的孩子,讓人困擾。」
上學後,陳潔晧第一次跟著同學去麵包店,這才意識到究竟該如何回答從前母親的質問,「原來這些就是麵包。」記憶中幾乎每一次進食都得有求於人,讓陳潔晧對吃帶有一種奇怪的羞愧感,「我當時總覺得向人求食物,是很羞恥的一件事。」陳潔晧不禁眼眶泛紅,「吃」那樣天經地義的需求,竟成為經年累月折磨他的羞恥來源。從小在生存邊緣反覆掙扎,陳潔晧從未向同齡孩子開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明、怎麼和人交流。」難以命名的痛苦,更讓陳潔晧自幼與同儕間總有隔閡。
「生活中有過的真誠愛意和互動,我沒有忘記。」
「遭受童年創傷的倖存者,對世界的所有感知都和常人不同,」徐思寧與陳潔晧交往的頭六年間,雖發覺陳潔晧部分行為有些奇妙,卻從沒想到背後竟是如此巨大的童年創傷。
「潔晧有時不會餓,有時又會無法停止地吃。」徐思寧習慣在家中存放餅乾,然而,家中的餅乾卻常被陳潔晧吃個精光。「我發現他一旦開始吃餅乾,就習慣把餅乾全數消滅。」
說來只是「餅乾被吃光」的小事,但徐思寧不免感到疑惑,「為什麼一片都不留給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在意這個嗎?難道你不在乎我的感受嗎?」每次兩人發生類似衝突,對徐思寧而言,都代表現實和她對伴侶關係的期待有所不同,也都是「他讓我難過了」的挫折,但對陳潔晧而言,那是他再次體驗對方因「吃」對自己有了情緒反應——一如當年的母親。
在陳潔晧的童年經驗裡,情緒是負擔,溝通是不被允許的,「我不該帶給對方困擾,不該在對方有情緒時說話。」陳潔晧學會活得像個冰塊,靜待父母的憤怒平息。面對徐思寧的不解和情緒,陳潔晧退回年幼的自己,沉默不語,但這不是徐思寧期待的相處模式。
牡羊座的徐思寧情緒波動迅速,衝突發生後她總想當下和陳潔晧談清楚,但陳潔晧卻如石頭般安靜不語。「這讓我很焦慮,為什麼他不說話?是我做錯什麼了嗎?是他對我發脾氣的懲罰嗎?」陳潔晧當然不是為懲罰徐思寧沉默,而是他從不知道自己擁有溝通的權利。
親密關係是相異個體不斷磨合,找到彼此舒服相處的平衡點,徐思寧選擇按捺自己的焦慮急躁,陳潔晧也練習表達溝通意願,慢慢調整至可對話的狀態,從兩週、一週、一天、半天,到如今也許數小時或更短暫的時間,他們便能面對面和解。「我當然也曾等得受不了,但分手不是選項,生活中有過的真誠愛意和互動,我沒有忘記,也有些好奇、不服氣,我想知道他究竟怎麼了。」
後來,徐思寧發現,因餅乾而起的衝突不僅來自陳潔晧的童年創傷,也來自她不曾意識到的習慣成自然。徐思寧母親家中曾碰過戰爭,缺乏物資的年代讓母親把安全感建立於家中存糧,「沒有存糧就會焦慮,會不快樂。」徐思寧直到與陳潔晧為餅乾起衝突,才明白自己也複製了母親的行為與思考模式。
親密關係是看見自己在對方身上的倒影,徐思寧和陳潔晧以鏡子形容彼此都讓對方看見自己從不知道的那面。

「我以為越想親近,越需要拉開距離。」
親密關係曾是陳潔晧期待卻又害怕的存在。
原生家庭的疏離,讓他即便被接回家中仍惶惶不安,「他們曾經丟棄過我一次,要再丟一次也很簡單吧。」
奶媽曾買來不到一歲的牧羊犬吉米,讓陳潔晧專注於與狗互動,對性侵和死亡威脅保持沉默。當父母將陳潔晧接回家中,並未一同接回吉米,這使陳潔晧每日都覺得自己背叛了唯一的家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一種生命完全斷裂的狀態。」淚水在眼底打轉,時至今日,談起吉米仍讓陳潔晧心痛。
沒有與原生家庭建立起親密關係,也沒能陪吉米走到最後,讓陳潔晧曾對親密關係有「越想親近越需要拉開距離」的矛盾認知。當陳潔晧越想肯定彼此的親密關係,他越害怕重複童年的經驗,「我需要契機,才能理解『這次和之前不一樣』。」徐思寧便是那個不一樣,讓陳潔晧慢慢練習說出自己的感受,理解說出來也沒有關係。
徐思寧認為,愛與親密關係是彼此能共同分享快樂與不快樂,即便每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與節奏不同,但總會慢慢理解彼此語言背後的涵意,「這是可以練習的,愛我的話可以試著說出來呀。」徐思寧笑咪咪望著陳潔晧說道。
「我們開始可以想明天要做什麼?要吃什麼?」
隨著陳潔晧的創傷復原進展,徐思寧與陳潔晧的親密關係也逐漸長成更健康的樣貌。但這段過程是漫長的,也是迷茫的。
「一開始根本沒有方向,甚至會恐懼難道是我腦袋壞了嗎?」潘朵拉的盒子傾瀉而出,積年累月的失落與痛苦,狠狠將陳潔晧自現實擊碎。
根本拼不起來。
陳潔晧甚至不能以拼圖比喻,因他無法理解自己即便完整存在又有什麼意義。
徐思寧以拿鐵色澤分層譬喻,她猶記得與陳潔晧步上復原旅程後,相處時光與過往截然不同。陳潔晧的童年創傷,重新定義他對外界的感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是無法交流的。」徐思寧身為陪伴者,也被無聲的寂寞包圍。
「我很努力想理解潔晧,但有時也覺得,自己不被理解很久了。」牽涉到陳潔晧的童年創傷,徐思寧難以對外人言說自己的煩惱,「我會自己找時間哭,也會打給姊姊哭。」談及家人當時無條件的支持,徐思寧數度紅了眼睛。
兩人深陷迷霧,並非「要先愛自己才能愛他人」、「要先照顧好自己」等教條能回應的困境,「我們從來沒有不想愛自己、不想照顧好自己。」徐思寧回憶,陳潔晧復原之初,每一次創傷反應的觸發(trigger)頻率極高,狀態更是不可預測,陳潔晧曾害怕人群、不敢出門、手麻、頭暈,種種生理與心理狀態在他回想痛苦經歷時迎面襲來,猝不及防。如今,陳潔晧漸漸能預期每一次觸發造成的影響,更快速調節自己的狀態。
《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出版合約於 2017 年簽訂,直到現在,陳潔晧與徐思寧才稍有信心能寫下經歷,「這建立在我們對自己的生活終於有點信心了。」
曾經,惡夢纏著陳潔晧不放,他夢見自己被追趕、被人圍困無法逃出——重演年幼時無法逃出奶媽家的恐懼。幸好,近年來的夢歡快得多。陳潔晧笑稱自己近期夢境多與遊戲《薩爾達傳說》相關,又或是夢到自己在夜市裡尋找徐思寧的身影,「我要找她一起去吃東西啊!」陳潔晧笑了。
「以前我們沒空想未來,就是一直卡在創傷裏,那樣巨大的童年創傷限制了潔晧和我的關係、和世界的關係,還有我們和未來的關係。」為避免任何創傷觸發反應,他們曾只能嘗試熟悉安全的食物,但現在,他們能替外地演講安排美食路線,可以計畫明天要做什麼、吃什麼。
徐思寧透露,兩人直到最近才發現,從前煮飯習慣「一杯米、兩杯水」的比例異於常人,「那是因為香港大多吃泰國米,需多放些水,加上潔晧喜歡吃軟一些的口感啊。」噩夢遠去,家裡的笑聲多了起來,嘴上談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事,吃飽睡好的歲月靜好曾遙不可及,幸好如今逐漸理所當然了。
「那個過去努力苦苦追尋的夢與失落,我以為此生無緣之處,那個稱為家的地方,就在我們兩人之間。」——《遠方有哀傷,此地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