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何忠翰 Bingu Ho

【三月:世代戰爭】陳栢青:世界史的結構(或色情片小史)

文/陳栢青

外邊世界
1.
那真是異軍殺出,競選已經到了子彈打完了「掏出鞋緣所藏短刀或是用刺刀貼身戳擊」的肉搏時刻。這時一群人忽然組成聯盟,廣播裡稱呼他們聯盟名稱叫「性望愛」呢,在性裡誕生出愛,我想那真是太大膽的主張了,忍不住想為他們拍拍手,後來聽清楚才知道他們自稱「信望盟」,想想這名字雖然沒有「信望愛」好,倒也少名符其實,像他們後來的作為一樣,什麼都有了,就是缺了愛。

遙相呼應,前後齊發,幾天後,那個靠「假離婚」好讓妻子當上副縣長的地方首長所執政市內,第一大黨發放光碟,剪輯大量同志遊行時裸露畫面攻擊對手候選人,指控對方支持同志婚姻是「道德淪喪」、「性解放風暴」,後山從此變成後庭花。這時候,身體真的是武器,這時候,同志很有用,裸體的同志特別有用,給他身體才能攻擊對方,為了把他們的身體再收回去。

這樣你知道該選誰了吧。那個晚上稍早前,K 才剛從聚會趕回來。該選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想選他了。從此以後,我們也只能各自獨立的過活吧。但什麼時候該跟他說呢?外頭選戰打得正激烈,夜已經深了,這座島的明天還很遠。

那個晚上,決定了很多事情。K 憤怒的把光碟往我面前一丟,他說你看看,就這爛東西。

我說,真的是奧步!

他說,對啊,氣到 XX 都彈出來。

XX幹嘛還自己消音?我說,就直接說「拳頭」啊!然後順著他的話更往下說,那你想這該怎麼反制!心裡琢磨的是,等等該怎麼跟K提呢?關於我的決定。

對啊,怎麼可以弄這種光碟!K用力一拍桌,根本不會弄。我還以為很精采呢!他根本沒把真正好看的放進去。

啊?

看看我們的收藏吧,他打開抽屜抓出一包光碟,桌上一列攤開就是我們青春的全部,教頭先生是我的玩具。體育會制霸。絕頂升天。肉天狗。活暴騎長。欲情少年密攝。制服願望。快樂宴。強制覆面。裸馬假期。保母真害羞。熟女近親不倫妻。阪野玲實戰三男⋯⋯

是呀,這些光碟還沒決定該讓誰拿回去。我心裡想,而K說,這些老人,他們看了一輩子A片,實作半輩子,恐怕其中有些人自己拍,也拍了幾床被子,卻連一點SENSE都沒有。你看他們發的這些光碟,他喊,這種東西連色情都稱不上,既不煽情,又不美,他能攻擊別人的,只剩下格式的醜怪。

說到底,他們根本不懂,K 說,這是一個秘密喔,色情片裡,其實隱藏著世界史的結構呦。

2.
現在我們可以深入了。K 說,你知道嘛?第一人稱視點 A 片(P.O.V)在1990年代初引進日本。那涉及觀看的方式,此前的日式A片,是以第三人觀點,也就是上帝視點從旁觀看。那是旁觀者的漫遊。但第一人稱視點的引入,就像十八世紀小說史上殺出第一人稱敘事一樣,他成為一個跨時代的裝置,你因為閱讀小說時不停出現的「我」而逐漸進入小說中,主角的體驗變成你的體驗,第一人稱視點成為日本 A 片的跨時代發明,透過第一人稱視點,你近距離俯衝,螢幕上上下下,你跟著前前後後,你覺得你就是他,沒進去,又進去了。片始終沒跑完,你已經出來。

他說,這樣看起來,九零年代不是世紀末,而是歷史的原點,新文明的零零年代,在第一人稱視點的A片普及後,那些青春期勁搞搞得像狗一樣垂著舌頭沿街滴落費洛蒙的男孩看著螢幕,卻發現,裡頭的那人就是我。我們不只是投入,不是在旁邊看著螢幕裡身體相疊拿著加油棒上上下下喊快點的旁觀者,我們被那個視點裝進去了。第一人稱視點A片開始普及,九零年代就是新世界的開始,你看看,所謂網路不也是在八零年代中、九零年代成熟,九零年代是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連接點,之後我們開始習慣第一人稱視點,我們以為那就是我們,我們習慣了。

色情片史張開了馬大的眼,和世界史的眼睛在此發生重疊,A 片的歷史從此銘記世界史的DNA螺旋刻紋。

K說,如果你再回顧我們的收藏⋯⋯

我隨意翻著桌上散落的光碟,等等,裸馬假期、保母真害羞、熟女近親不倫妻、阪野玲實戰三男⋯⋯這裡頭不只是 GV 而已,還夾藏著為數不少男女大鍋炒的 AV。

我親愛的華生,K 一攤手,這個世界真正的偵探都去抓猴等人光屁股破門而入了,很難得終於有人因為觀察A片重新復原福爾摩斯似細緻品味,他說,異性戀不看 G 片。可同性戀卻愛拍男女打真軍的 GV,而且男女大混戰可是 GV 拍攝裡頗熱門的分流呢。

你知道為什麼嘛?他說,因為這類 GV 的訣竅是,雖然有女生,但鏡頭卻以第一人稱方式,由影片中女生視角看出,所以鏡頭前只會拍出男生衝刺的模樣。A片 裡第一人稱視角在GV裡發生了作用,螢幕外觀看的男孩便像住在螢幕裡女生身體裡,於光中,滑鼠拖拉按陰陽,他看見的還是俯衝猛上的男體。休士頓,我們真的進去了!上帝坐在天庭裡,人間都和平了,女生出現在 GV 裡,kiss kiss bang bang,男生女生都可是同性戀。

我真正想說的是,K 的聲音在此高了起來,他們容不下我們,我們卻願意視他們為一份子?為什麼我們當成珍寶,他們視之為異端或穢物,而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他們卻把它壓縮在一片薄薄的光碟裡,當成飛鏢射回來?

就在那刻,很多事情決定了,K 說,我想要改變這一切。

我啊,想成為一名政治家。

那個晚上決定很多事情,像是從一片光碟,到一個人的一生。
3.
說到 A 片,不,說到世界史,K就停不下來,他像我小時候的歷史老師持續在講台上用嘴巴發射機關槍,這回他搬出日本 A 片導演溜池五郎,溜池先生可是日本熟女片的大師,什麼單親媽媽的逆襲,隔壁考生來借醬油卻弄得滿身美乃滋之類的爛招,他可是拍了不少,他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1988 年中野美砂於 A 片界橫空出世,中野小姐在鏡頭前忽然噴出大量透明液體,那一刻,簡直像替世界洗臉一樣,螢幕前幾億觀眾都驚呆了,此後便有了「潮吹」一詞。可根據溜池五郎的觀察,到了2000年後,A片界忽然出現大量能製造潮吹的女優,其中又以「潮吹女王」秋本圭為首,據說他能控制流量,水閘一樣精準洩洪,其量之巨,帶起勁道之高,甚至還能破壞攝影機。

喔,我忍不住插話說,我想你們的綽號一樣。飲水機。

你聽我說,K 揮手道,溜池五郎以此結合「一百隻猴子」觀點,這個論點是源自,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的研究人員來到幸島,發現幸島上有隻猴子會用溪水洗淨蕃薯在吃,當幸島上會洗蕃薯再吃的猴子超過一百隻,遠在日本另一頭的大分縣森林裡,居然開始出現會洗蕃薯再吃的猴子。這是很神祕的文明現象。溜池五郎以為,秋本圭就是A片界那一百零一隻猴子,以他為支點,文明發生產生一次跳躍。「潮吹」從此成為一種基本技能。

你的意思是,人類的身體因為 A 片進化了?

不,K 說,我的意思是,你不覺得 A 片的發展和這個世界類近嘛?一定會有那麼一代,啟蒙與文明,主權與獨立,一個世代終將興起,引用主席的話,「認同臺灣、堅持獨立自主的價值,已經變成年輕世代的『天然成分』,這樣的事實,這樣的狀態,如何去『凍結』?如何去『廢除』?」。有一天,我們可以奪回自己的聲音,我們可以擁有自己的身體,我們將擁有自己的故事,所以將擁有自己的身世,我們會以自己為傲,無論是身分,是性別,是國家……

讓我們一起努力好嘛?K說,這一刻他是GV界的林獻堂,是整條溯秋本圭溯中野美砂晶亮亮河流噴壞攝影機的光頭蔣公,魚兒都在逆流而上,人都在野合,而此刻他伸出手來,邀請我,他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我們在一起。

為了讓世界潮吹?我遲疑的問。

A片救世界。他說,我們將成為改變島嶼命運的第一百零一隻猴子。
4.
我凝望著他,那一刻,我們就是世界史的中心,我清楚的知道,如果K將成為偉大的政治家,如果這座島嶼還有將來,這將是決定歷史的一瞬間。

而我說,有一瞬間你真的說服了我。但現在我明白了。

日本報導作家中村淳彥曾對整個 AV 產業做出深入觀察,他提出 2007 年後日本 AV 經過長期的整肅,已經和之前都不一樣了:「和 AV 女優一起在現場工作的男性,不再是擁有不凡才能的創作者,詭異的黑幫商人或專屬拐騙壓榨的危險份子,而是累積經驗、專門製作供消費者發洩慾望的專業人員,是勤勉孜孜矻矻獲取商品利益的商人,以及敬業的製作員工。」

我且引述中村淳彥的感嘆,他說,對女優們而言,這的確算是「安全無虞的工作」了,是很乾淨很有安全感像是公車上廣告「所有手把全都消毒過了防火門請由兩側開啟」的環境,可他心裡真正想的是:「當 A 片完全丟棄了反社會元素,也就喪失了曾有的詭異成分和之前閃耀的熱情,」,他覺得以前A片是和電影一樣的「作品」,充滿挑釁和可能性,而現在呢?現在的A片只是給消費者寂寞時自己和自己來上一炮的「商品」而已。

我輕輕握住 K 的手,你明白了嘛?那就是 A 片世界的發展史。正像你說的,這也正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結構。

隨著制度化以及對進步的趨向,有一種什麼危險卻充滿光澤的什麼,永遠消失了。

可我們一起經過這麼多啊,我看著桌上攤放的光碟,那就是我們的少年時代。我們的啟蒙,我們慾望的全部。

我繼續說,而和這個A片產業結構類同的,則是慾望。

A 片女優或男優最重要的分際是什麼?就如你剛提起溜池五郎,他也曾感嘆:「AV 女優將工作視為分內該盡的義務,也不是種好現象」,他覺得那種商務型的演技,其實會把觀眾急吼吼的慾望一棒打死。當然有人會想看上班族女郎午後的偷情,或是秘密上司的辦公室。但沒人想看上班打卡制式的性交啊,釘書機一樣的穿洞,印表機一樣的輸出。好像一切蓋個章也就沒了。但這是個悖論,如果一個 AV 或 GV 演員能在上工時彷彿白兔一樣的無助,說不要不要,卻又強把人家的屁股往自己身上推,一邊說要死掉了怎麼辦,但拍片結束後能三指併攏在榻榻米上坐出正式跪姿和大家鞠躬說聲辛苦了,慾望在此出現一條界線,影片終究只是影片,那是迪士尼一樣幻想的世界,誰都想進出自如,可這條界線要怎麼拿捏呢?

我真正想描述的是,世界是不是也是這樣?

我對 K 說,這個世界是很危險的。某一刻我們能感覺那條忽微的界線在,少年的時候我們就該明白,第一次在房間裡對著螢幕褪下褲子的時候特別懂,在那個臨界點上,雙手忙活,體內有岩漿潮湧,心裡都是熱,眼中有火,分明感到恐怖,小腿肚都繃直了,明明知道不行,啊啊要死掉了,卻又讓人停不下來,想知道過去了會怎樣。

(就出來了。)

那是禁忌。那裡有危險。那裡此路不通。那就是可能性的發生。世界是因為這樣而廣大的。而那個窺望,那揭起褲管用腳趾尖試一下水溫,跨過去會怎樣,想要又不敢,嘴巴上不要身體卻很誠實,種種欲有所述,因為渴求而濕潤的眼神,顫抖的唇,那些冒險,以及冒險的慾望,就是年輕本身。

但總有一天,我們和危險永遠錯開了。

我說,到了最後,我們沒有進入 A 片或 G 片的世界。沒有進入那個危險的充滿陰影與媚惑的陰影中。我們走了另一條路。但我們從此讓 A 片成為 A 片,讓 G 片成為 G 片了。我們成為螢幕前看片的人。

那也許就是大人的誕生。

而這就是我們必須分開的原因。

你明白了嘛?我對他說,你必須要成為大人才行。你不能再涉足危險的道路。你要成為那個走下去的人。

有一天,我也必須前去那兒。人都必須要長大的。世代的界線就在那裡,可在那之前,再讓我停在這裡一下下好嘛?

那就是世界史的結構。或者是關於長大的。二十餘歲的尾聲,那個晚上,我和K長久的面對著,很多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很奇怪,我就是在選擇停下來,並將他推過那條線的那一刻,輕而易舉的,也只是無可奈何,跨過了那條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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