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最壞的時候想著最好的時光──續說《春花忘錄》
早鳥族最常一早遇見的,不是早起的鳥,就是老人。清晨所見,街頭巷尾,頗多老人,一大半走往公園,漫步,發呆,看花看樹看天空,與人閒聊,呵呵傻笑,唉唉短嘆,動作、反應不一,唯一共通的是每位與我打照面的時間不過幾年。
最近的一位,是個九四高齡的老阿嬤。不論行走靜坐,她總是張開五指,摀著嘴巴。本來以為是習慣動作,有一日,她坐在公園鐵椅上,行人稀少,她難得把手垂放下來,一旦警覺有人靠近,卻又揚手遮口。我看懂了,她的齒牙盡缺,口角乾癟,不好看,女人愛美,老了也一樣,她只好叉指遮掩。
過不了多久,就沒看見過她了。總是這樣的,在社區,看見很多老人家,來來去去,有一天赫然想起誰誰誰好久不見了,此後也不曾再見。時間往前推,也是一位老太太,九十七歲,住在水源路,常推著輪椅,帶一百歲的丈夫來牯嶺公園曬太陽。這位老太太,我在中醫診所遇過,她的頸椎退化,在西醫那兒照過片子,中醫師說要針炙,但得密集就診,七個月左右可好。老太太說,不行啊,我要照顧我先生,不能天天跑出來。後來見到她幾次,頭頸愈來愈垂,先生則不復見,有一天突然想起來,她已從街頭失去蹤影好一陣子了。
再溯回頭,一去不回的,是一位中風老先生,走路危危顫顫,還有一位駝背老婦,視覺焦點只在地面……。他們一個個不在了。我不曾與他們交談,無從知曉他們的身世與現況,所見盡是茫然的眼神、蹣跚的步履,緘默,遲鈍。稍有所悉,是在夏樹的書裡。
《春花忘錄》是奇怪的書,年紀輕輕的作者,整本寫的卻是老人、老街、老房子、老社區、老故事、老靈魂。尤其輯三,寫老人,她的服務個案。
全書以輯三的文字最清淡,卻最是催淚,純以敘事,不須技巧。
住在城北的她,服務區域在我所居住的城南。因此她筆下的紀州庵,不是文青出沒的文學場域,而是孤苦無依的老人棲身的角落。當我走在城南的同安、牯嶺、廈門、金門街,散步在傳奇裡,同樣的步履於夏樹,則是行走於孤獨老者眼裡蒼茫的黃昏。
在書裡,我遇到好幾位街頭巷尾所見過的獨身老者,個個都有輝煌的過往,以及悽涼的晚景。輯裡提及最多的地區是南機場一帶,那是我輩吃喝夜市的所在,但對夏樹而言,是老人很多很多的老舊社區。她描繪過好幾棟南機場公寓,平實的講述好一些老人的故事,他們的生活狀況、心境、身家背景,感情真摰而動人。老人家把她當孫女一樣疼愛或依賴,因此寫他們的同時,也不免寫到自己,不是旁觀的冷紀錄,是投入的熱互動。
就像這篇〈底層的珍珠〉,以陽光為始,以陽光終結,開頭「記得,那些年南機場的陽光很好」,好像愛情小說,一場感情事件正悄悄醞釀,然而兩行之後跟著一句「日光無私,照著城裡的豪門大戶也照著這裡的平宅矮屋」,讓我們知道,這裡的環境不是那麼清幽,所要敘說的故事決不浪漫。隨後對當地景物的描述詞語,更讓這分浪漫的想像破滅:樓梯口污漬斑彩,水泥破陷,中古機車胡亂停靠,腳踏車東倒西歪,鐵門鏽蝕,廢棄家具,隨地鋁罐,垃圾發臭……。好像張作驥的電影。之後鏡頭轉到兩位老人,屋子裡,九十二歲的老爺爺獨力照顧重度失智的九十三歲老奶奶。
這不是愛情小說,更談不上黃昏之戀。兩老相伴,氣息微薄,靠著殘存的氣息,一點一點走向暗黑。所以文章末段,說陽光「像個頑皮小孩,躲樓梯間,藏屋簷下,在窗外張看,任憑你熱情招手就是不肯進來。」這樣的結尾,與首段的「陽光那麼好」,形成強烈反差,更加烘托老破公寓裡老邁生命的無奈與寒涼。
看多了晚景堪涼的人生,夏樹會不會喪失生活的熱情?從書中透露出來的訊息看來,不但不會,反而更知惜福,更加慈悲。只要好好活過,即使晚來霜雪,當下不堪,未來茫然,至少還有美麗的當年可憶,當年勇可談,就像〈底層的珍珠〉文末所言,「最壞的時候浮想聯翩著最好的時光。」生命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