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勝博上街讀小說】從核能工安意外受害者談起:冷言《輻射人》
《輻射人》的故事始於高雄一件離奇殺人事件。報案人發現吊在路燈上的屍體,前往警局報案後被殺害,死狀正如前一具屍體,形成連續殺人事件。負責調查的警官,發現綽號順仔的男子是重要關係人。同時,屏東核電廠內發生殺人事件,死者是核電廠的外包維修人員。調查過程中,名字同樣也有「順」字的工人劉金順,因輻射過量送醫急救,加上路燈事件的被害人,身上都檢測出輻射反應,讓警官發現多起事件之間的關聯,循線調查之後,順利破案。
整體來說,《輻射人》的主軸放在破解案件並將兇手繩之以法,至於違規進行廠內作業的事情,或是下一間承包公司是否會按規章行事,並不在小說討論範圍之內。即使如此,《輻射人》仍靠著小說細節的堆砌,開闢另一條社會關懷的路線。
小說中描寫遭受輻射體外曝射的病人身體會如何變化、症狀又是如何。住院期間,劉金順的主治醫師柯本源,原先不願按照醫院高層的指示放棄治療,但在對照先前收集的輻射病資料後,柯醫師不得不承認,劉金順的症狀已經無法醫治,將會像日本東海村臨界事故[1]的患者一樣,經過八十三天後痛苦地死去。
劉金順最初的症狀是「覺得想吐。噁心的感覺越發強烈,他開始偏過頭對著地面乾嘔,身體好像快燒起來似的。沒多久,又再度陷入昏迷」。後來,由於他的「染色體已經受到輻射破壞,無法再生新的表皮細胞」,因此「傷口無法復原」,同時造血功能、免疫功能也變得極差,呼吸系統也出現問題。隨著表皮會漸漸消失,傷口無法復原、免疫功能、造血功能、呼吸功能將全部停頓,他的生命也將隨之消逝。
在臺灣,透過在核電廠實際作業的外包員工訪談,可以發現他們同樣也使用防護不足的設備,以及刻意將輻射劑量佩章放在輻射較低處來延長工作時間──這和小說中造成核能工安意外的主要原因如出一轍[2]。《輻射人》以推理解謎為主,但情節中所描述的核安問題,的確有現實基礎,並藉此使讀者獲得實際的核能知識,理解現實中的確發生過類似事件,讓小說有了介入現實的能力。
核電廠將可能遭遇高劑量輻射的危險工作──像反應爐的整理維護工作等等──外包給下游廠商,以大量雇用臨時工來完成這些必須進行的例行作業。小說中提及,他們不聘請正職員工的原因,是因為每個人一年所能接受的輻射量有限,一名員工「如果累積劑量超過四十,這個人就必須離開現場,之後一年無法進入輻射管制區工作」。因此,核電廠如果派正職員工進行維護工作,就必須支付薪水給因曝射量達上限而無法上班的員工,但如果是由下游廠商承包,遇到人力不足的狀況,只要再更換一批臨時工即可,能夠省下大量的人事成本。
核電廠透過多人次的清潔與維護人員、以人數換取時間、讓工作能夠在規定時間內完成,這方式本身沒有太大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包商提供的隔離衣實際上是無法有效隔離輻射線的鉛衣,負責反應爐區域的員工,同樣也用這套防輻射效果不佳的隔離衣,導致劉金順吸收過量輻射致死。外包員工劉金順負責的是在更換燃料棒之前,檢查反應爐入水口及蒸汽出口配管是否需要更換或維修。但由於更換燃料棒時發生意外,瞬間接觸過高輻射量暈眩倒地,倒在反應爐旁的時間過久,讓他最後因此身亡。
除了外包公司之外,應該譴責還有核電廠聘請外包公司負責維護卻沒有提供適當的設備,也未嚴格稽查相關作業程序。現實中有許多核電廠外包公司員工,因為在高輻射環境下工作得到癌症,但未必能獲得賠償[3]。小說中的劉金順因為輻射破壞染色體,三個月內去世,雖他對公司行徑一再保持沉默、某個程度上也對這起工安意外負有責任,但如果核電廠能夠提供適當協助與有效的服防護裝備,這類悲劇才不會一再發生。
《輻射人》的死者、傷者、兇手,都和核電廠與外包公司有所關聯,雖涉及核能議題,但凸顯的是核電廠外包人員可能遭遇的工安意外,同時藉此連結到屏東核電廠命案。劉金順身體的變化除了是小說的重要轉折點,作者更透過他與未婚妻的心理描寫,激起讀者對於劉金順的同情,讓讀者容易站在受害者的角度觀察事件,以及作者在小說中直接表達的核能問題看法,雖然只涉及了體制中的一小部分,但也確實也帶出更多深刻的社會關懷。
- 1999年9月30日,日本茨城縣東海村的JCO核燃料處理場發生輻射曝露意外,三名作業員包含大內久、篠原理人與副領班橫川豐均遭輻射曝露,其中大內久、篠原理人分別於1999年12月21日、2000年4月27日去世。此外,五十六名JCO員工、三名消防員、七名居民、以及八十一名參與救災的人員都遭受輕微輻射暴露,半徑十公里內居民被要求。日本放送協會(NHK)曾經以病情最嚴重的大內久為主,製作「東海村核臨界事故」紀錄片,後來根據當時的病歷與訪談記錄出版成書。參考: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日本茨城縣東海村JCO核燃料處理工廠臨界事故總結報告〉;日本放送協會(NHK)「東海村核臨界事故」紀錄片劇組著,胡琦君譯,《千紙鶴的眼淚:核事故受難者83天搶救全記錄》(臺北:天下文化,2012)。↩
- 彭保羅(Paul Jobin),〈核電工業裡的隱形人:台日包工的見證〉,平井憲夫、劉黎兒、菊地洋一、彭保羅合著,《核電員工最後遺言──福島事故15年前的災難預告》(臺北:推守文化,2011),頁152-159。案:彭保羅當時是法國巴黎狄德羅大學副教授,法國現代中國研究中心臺北分部主任,長年致力於工業污染與勞工職災研究。↩
- 彭保羅(Paul Jobin),〈核電工業裡的隱形人:台日包工的見證〉,頁143-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