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商隱大大:開喝獺祭怎麼沒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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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商隱大大:開喝獺祭怎麼沒揪我?

之前講過陶淵明嗜酒與其兒智商的相關推測,雖然我本身並沒特別養生,但實在不勝酒力,只是不知何故親朋故舊常誤以為我好杯中物,近日更幾次得友以日本清酒著名品牌「獺祭」相邀,實感盛情。

話說「獺祭」這款大吟釀其名,據說來自明治維新重要人物──正岡子規的書屋名,但事實上「獺祭書屋主人」這名諱,其典故應當追溯至我們前幾篇曾介紹過的晚唐詩人,以晦澀的無題詩與持正論的詠史詩著名的李商隱。

李商隱詩的濛曖晦澀在北宋初期興起熱潮,模仿其詩風的臺閣諸人即以西崑體為名。然而那些每個字都認得,組合在一起卻看不甚懂的綺麗詩句,卻也屢屢造就爾後箋注家的歧異與紛擾。元好問的「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就直陳了李商隱詩的美麗與無解。

與之前那樁「自自冉冉」連動的公案有些相關,人文學科所謂的多元詮釋,眾聲喧嘩,或近來昭昭的擬仿物與後真相,那可是這幾年東漸的新理論。過去詩歌箋注考據,那是拳拳到肉馬虎不得。然而那些關乎於望帝杜鵑的春事春心,無端錦瑟的佳人年華,卻又如此魅惑且考驗著歷代的李商隱腦粉鐵粉們。

而商隱大大的詩之所以晦澀難解,很大的原因與其典故不知所謂有關。根據宋人筆記的說法:「李商隱為文,多檢閱書史,鱗次堆集左右,時謂為獺祭魚」。看到關鍵詞「獺祭」了嗎?根據《禮記》的〈月令篇〉:

孟春之月,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

再根據高誘所注:

獺獱,水禽也。取鯉魚置水邊,四面陳之,世謂之祭。

照這解釋,水獺會將捕獲的魚放在水邊排列好,這有若祭典的習慣被漢代人稱為「獺祭魚」,由於台灣好像沒有這種水獺可以研究,所以這種動物行為到底有什麼更深層的意義我就不太清楚了。而說起水獺我就想到Roots商標的那隻貌似大老鼠的動物,但據說那是河貍而非水獺(怎麼有一種狂新聞的咕狗小姐唸稿的感覺)。

回頭看這則宋人筆記,是在說咱李商隱大大寫詩為文時超愛隸事用典,把史傳文獻全部堆在書房,有如獺祭魚一般,我腦海中直接浮現富奸的房間(建議各位自行咕狗,觀看前先做好心理準備),遙想商隱大大他老母打掃房間時恐怕已經崩潰無數次了,所以時人即以「獺祭」來稱李商隱。到了清代王士禎向元好問致敬的論詩絕句,同樣有一首專論李商隱:

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千秋毛鄭功臣在,尚有彌天釋道安。

末兩句「釋道安」,王士禎指的是爾後為義山詩作注的道源。如今我們所常用的注本如馮浩《玉谿生詩箋注》,就繼承了道源、朱鶴齡、程夢星等脈絡而下箋注而來。這麼來看,正岡子規一來指自己書房紊亂駁雜文獻繁瑣有如「獺祭魚」,二來也遙相呼應了李商隱這9487的封號。於是乎當我們逢友招待或一時失心瘋敗了上萬日幣的獺祭二割三時,不妨多想三秒鐘當年李商隱旁徵博引,晦隱其辭的藝術美學,那麼或許可以不要亂敗,莫忘飲酒過量有礙建康。

只是即便有那麼多箋注者去虛擲青春,李商隱的詩仍然充滿了分歧、隱喻、紛擾與是非。馮浩在多年的箋注之後,得出兩個結論:

自來解無題諸詩者,或謂其皆屬寓言,或謂其盡賦本事。各有偏見,互持莫決。余細讀全集,乃知實有寄託者多,直作艷情者少,夾雜不分,令人迷亂耳。……說詩最忌穿鑿。然獨不曰「以意逆志」乎?今以知人論世之法求之,言外隱衷,大堪領悟,似鑿而非鑿也。

一來馮浩以為李商隱這些讀起來色色的無題詩多半有比興寄託,並非純粹的艷情詩,但另一方面他透過以意逆志、似穿鑿又非穿鑿的解讀法,可能是面對晦澀猶如歧路花園般的詩境、較好的詮解方式。

從新年以來,我同溫層陷入一連串的「自自冉冉」以至《漢字樹》的風波,我們對所謂的真實或看似多元詮釋的反智,有了各種討論。當然,史學、考據學、訓詁或文字學自有其求真求善的信念,但相對而言文學總就更唯美一些,在某種濛曖難解,或時代需要的當口,將文本更動,複寫,翻轉,謄抄,變成本來不是,或說本來才該是而原本不是的樣子。這一切充滿複雜又細膩,真偽難辨,對錯不明的縫隙。

就如布希亞那個著名的隱喻──波斯灣戰爭不曾發生,有的只是好萊塢,迪士尼,只是擬像與擬仿物。靈光消逝,真跡斑駁,我們面對一個不一定非要是真的只是正確、被需要、被服膺就足夠的事實時,所謂的真偽或是非也未必有其意義。就如童話中國王堅持到最後終不飲瘋泉,並不代表他就是最後的智者。

所以我經常覺得文學比起那些數列或共價鍵,它還是更寬容一些。猶如穩定卻得以隨打擊者身材調整的好球帶。這麼反身來想,這恐怕也是我在此胡謅些古代鄉民卻還沒被呼籲要古人回家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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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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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酒量再差,一個晚上也要喝個兩三攤,日本人到底多愛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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