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群索書】鄕民的種種傳說最後便成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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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子離群索書】鄕民的種種傳說最後便成為傳奇

吳敏顯在短篇小說集《坐罐仔的人》裡塑造了幾個人物,形象浮現紙上,讓人印象深刻。以這些主角為主的幾篇,大概也是小說集裡最好的作品。這些人物,行為古怪,經村民臆測談論謠傳後,更顯得神秘莫解。所以致此,主要是因為這些怪咖對自己的行為舉止或想法,不解釋,不說明,甚至故意誤導。從他們與村民的應對不難想見,儘管表面互動良好,仍難掩內心的孤獨,他們最深沈的一面不願輕易示人。

〈坐罐仔的人〉的老鼠樹仔便是代表。「坐罐仔」字面的意思,是人坐在瓶子裡,用來形容人被關進狹窄封閉的空間。真正講的是蹲牢房,是「坐監仔」之誤

老鼠樹仔這個人,平日遊手好閒,因此,每有竊案,常被當作嫌疑犯,到警察局裡走一趟。而每隔一段日子,短則幾天,長則一兩個月,老鼠樹仔就不見人影,不知去向。等到他回來,問他去哪,他總答說去坐罐仔,大家都相信他又被關起來了。他還會在小孩面前瘋言瘋語,胡扯人在罐仔內的情形,唬得孩童一愣一愣。

事實上他根本沒進過監獄。所謂坐罐仔,是用來唬弄鄉下孩子。不時被叫去警察局盤問,被海扁一頓,倒是真的。

後來大家才知道,老鼠樹仔經常不見人影,並非入監坐罐仔,而是跑到外地賺錢,存點錢,再回到村裡閒逛瞎聊。

小說裡的棺材伯是另一個心事隱忍不講的例子。棺材伯,本姓李,為人和善,在村裡小學當工友。有一天他突然生了大病,預先向棺木店量身訂做一副棺材,擺在客廳備用。大難不死後,棺木偷偷擺著,直到被發現,從此人家喊他棺材伯。

家有棺木,棺材伯不說,身世也彷佛秘密,不言。他身後,大家發現墓碑上的年齡與籍貫刻錯了。他少說也八、九十歲了,墓碑上刻的是「民國三十八年十月七日生」,至少晚了二、三十年。而外省口音濃重,籍貫怎麼會變成「台灣宜蘭」?一段身世經他人口中講出來,原來棺材伯老家在浙江,十三歲時在村口玩耍,被路過的軍隊抓去當兵。此後隨軍隊輾轉流離,在槍林彈雨間倉皇度日,生死一線,對生死自有體會。直到三十八年十月七日那天下午,來到台灣,才開始活得安穩,人重新活了過來,所以他把那一天做為生日

與一般老兵喜歡追述生平當年勇不同,棺材伯個性內斂而深沈,體會到死去活來的滋味,但此體認他從不掛嘴邊。

〈褲底全藏鬼〉的樹叢伯仔又是另一種案例。樹叢伯仔的造型特別,一頭鬈髮、滿臉兜腮鬍。他獨居,沈默寡言,與人互動不多,運氣倒不錯,雷電似乎打不到他。他在溪邊種菜,耕地面積小,農事卻做得好,有人嫉妒,便說他「鬈毛番仔一頭殼全藏鬼」,傳著傳著演變成「樹叢伯仔頭殼頂養了一群小鬼」。

待後來樹叢伯仔頭髮漸稀,村民又說小鬼無處躲藏,只好遷移到他褲襠裡。這就是「褲底全藏鬼」一說的由來。

這篇所以比較特別,是因為樹叢伯仔並不對外吹噓或說謊唬人,真真假假任由人去說,既不生氣也不回應,而他也相信自己頭頂先有一窩小鬼,後又住進三太子。未對外明說的是,別人可能唆使所養的小鬼為惡,而他收容小鬼,只是可憐它們無處可去,讓它們陪他度日解悶,而小鬼們也正好幫他減輕過去從事屠宰業的殺生罪孽。

可惜樹叢伯仔這心路歷程與曲折心事,不見開展,小說迴繞在小鬼如何窩在毛髮裡,或髮毛掉落後神鬼焉附,或樹叢伯仔怎麼上廁所,小鬼、三太子才不會從他胯下掉進糞坑淹死等技術問題。

像樹叢伯仔這樣,耕作好,運氣好,便遭質疑必有小鬼加持,而算命的水旺仔仙,自小失學,卻無所不知,也似有天書指引,他偷偷觀覽的一本簿子,就被懷疑是部天書。水旺仙仔在吳敏顯小說裡是常客,他對自己不懂的文字,顯然十分敬重,常對著字形,不解其義也不妨,依樣畫葫蘆,包括關防、印章等扭來扭去的篆文,都用心描繪。

和一些失學的村民一樣,水旺仙仔的學問不來自學校教育,或許是戲文之類的東西,而對生命的體會,也不來自書本,而是從生活,從大自然,從祖先代代相傳而來。棺材伯對死生大事的豁達,樹叢伯仔對孤魂野鬼的憐憫,老鼠樹仔對生命無奈的看法(有點存在主義的調調),都如此得來。這些人物都可愛。事實上,印象中吳敏顯小說裡沒有壞人,並非現實生活裡沒有壞人,也不是鄉野小村沒有壞人,而是壞人已經出現在很多小說、戲劇裡,可以暫歇了,讓可愛的人登場表演。因此閱讀吳敏顯的鄉土小說,心情相對愉悅——是相對,不是絕對。不像都市叢林的居民 ,縱使對門也不相識,這些村人鄕民勤於互動,然而每個人多少有些秘密、心事,不可說,不願說,沒有人是孤島,但也沒有人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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