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那些年,他們一起遇過的阿嬤
所謂東北有三寶,人蔘貂皮烏拉草;馬路有三寶,每個移動神主牌都隨時讓你七天後才回家吃到飽。鄉民都知道地表最強人種莫過於阿嬤,而政治人物也頗瞭阿嬤的功能,動不動就召喚阿嬤。
之前某總統候選人說淡水出一魔法阿嬤,叫他一定要出來選,不然對不起天公伯;最近什麼海都她管的立委又出來爆料,說有另一個魔法阿嬤半夜打電話給她,說孫子背不起來「不問蒼生問鬼神」,到底該怎麼辦。可見阿嬤真的是遠能弒父爾能弒君,不管他們的阿嬤嗑了什麼,都必須給我來一個。「不問蒼生問鬼神」這句詩,出自李商隱的〈賈生〉: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其實這詩還算頗白話,用的典故見《史記.賈生列傳》:「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前席」指的就是聽到太著迷,通常我們打電動或看迷片到精彩處,也往往會有身體向前傾斜的症頭。只是後來的詩論家對李商隱批評漢文帝的「不問蒼生問鬼神」,覺得商隱真的很嚴格,比想像中還要嚴格。俞陛雲《詩境淺說續編》說:
玉溪絕句,屬辭蘊籍,詠史諸作,則持正論,如詠〈宮妓〉及〈涉洛川〉、〈龍池〉、〈北齊〉與此詩皆是也。漢文、賈生,可謂明良遇合,乃召對青蒲,不求讜論,而涉想虛無,則孱主庸臣又何責耶?
李商隱的〈北齊詩〉我之前在〈是仇女酸民、還是憂國憂民?〉文章中分享過,講的是北齊後主寵妃小憐如何玉體橫陳,導致北齊遭北周陷城滅國的史事,也有集評認為是在諷諫當時唐武宗。俞陛雲意思是說,像文帝賈生這樣還要被痛婊,那其他朝代的君臣不是要被婊到飛起來。
因此,關於這首詩最標準的解釋,是李商隱的自傷之辭,詩題說的是賈誼,隱喻其實是李商隱自己的不遇。之前那篇專欄也提過:李商隱處於牛李黨爭的夾縫,始終懷抱難言之隱與不遇之憾,而他那些美如情詩的〈無題〉,或「望帝春心託杜鵑」、「青鳥殷勤為探看」等詩句,都被認為可能隱藏有政治意圖。所以要說這句詩好解,其實也沒那麼好解,至少不是老嫗阿嬤都能解的等級。不過如果阿嬤讀過後真的都沒感覺,還是有可能需要循例寧幫助一下末梢血液循環。
說完了李商隱這首詩,但阿嬤的故事還沒說完。其實在古文裡的阿嬤、即是「老嫗」,經常扮演著重要的功能。有看過金庸的武俠小說、或玩過「金庸群俠傳」的鄉民都知道,有一個比傳說中的廚具還狂的棋譜「劉仲甫嘔血譜」,相傳北宋圍棋大國手劉仲甫在驪山遇到一老嫗,兩人還沒對弈走過幾著,劉仲甫就被阿嬤殺的潰不成軍,於是嘔血數升,這種白爛猶如《九品芝麻官》的情節想當然是唬爛,但從阿嬤的角度去回想,我們以前讀過的古文裡,阿嬤還真不少。
最重要的就是推動新樂府運動,和老元有一段金鑾殿後無人知曉基情的老白,根據宋代釋惠洪的《冷齋夜話》: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故唐末之詩近于鄙俚。
白大大每寫一首詩,固定去找阿嬤來問說,阿嬤你看嘸嗎?你乖孫會背嗎?如果阿嬤說「我覺得其實可以」,那這首詩就抄錄起來。阿嬤說「我覺得不行」,那老白只好練過Freestyle再來。我的老天鵝啊這阿嬤經過老白這樣訓練,大概也成文化評論家了。各位可能會想詩解否何以要去問「老嫗」?但理性勿戰,在古典時期老嫗經常被認為缺乏知識素養而遭調侃的角色,所以老嫗能解代表的即是通俗甚至俚俗的風格。至於另一與阿嬤有關的故事,大概就是我們中學都讀過的、歸有光的〈項脊軒志〉:
家有老嫗,嘗居於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於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於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
這段大家以前的老師都翻譯過,基本上就是一段地方的阿嬤和媽媽要你好好用功讀書、孝順父母的故事。其實有被情緒勒索與道德勒索的孩紙都知道,阿嬤回憶話當年,通常不是要你好好讀書,就是要你趕快結婚生小孩,只能說歸有光真的麻雀衰小。不過大母登場更誇張,隨隨便便就把象笏這種高級貨掏出來,只差沒有拿出尚方寶劍,所謂地表最強阿嬤莫過於此,所謂沒有很可以,三寶真的惹不起(什麼鬼結論)。
認真說是阿嬤當然很重要,古文要阿嬤讀的懂也是有意義的。但一國一民之語文教育政策方針,不作民調不辦公聽,不問蒼生去問阿嬤,這真的就有點問題了。不過從更迢遠的歷史縱深來看,這種召喚阿嬤的套語,或許就隱喻了我們和古典世界的鍊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