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書青鳥】新古典主義的創新:余光中
Photo Credit: 青鳥書店

【評書青鳥】新古典主義的創新:余光中

側記/Mitty Wu

有感於冷戰年代的詩人們洛夫、余光中、周夢蝶、商禽等人相繼去世,一個美好的時代似乎就要過去,當下也是一個回首與前瞻的時刻。

台灣現代詩從前衛到成熟,誠如楊牧所說,五四以來,詩人雖然接受白話文爲媒介,但許多一流的新詩人不但接納傳統文言的句法和韻味,甚至還能自然地轉化傳統文言的修辭規式。他強調:「今天在台灣的新詩人當中,語言駕馭最稱職可觀的,往往便是能以白話語體文爲基礎,鍛鍊文言的格調肌理,復廣采外語神髓加以綜合融會,以應現代題材表現之需的詩人 。」顯然,台灣當代詩人掌握傳統,轉化古典詩型面向現代的努力,蔚然成風,舉凡余光中的三聯句、楊牧的戲劇獨白體、洛夫詩中的禪意、羅智成與古典人物的互文,均卓然有成。

青鳥書店邀請須文蔚教授規劃一系列詩講座,以「讀懂欲言又止的時代:台灣現代詩與傳統的聯繫」為題目,邀請兼具詩人與學者身份的羅智成、唐捐、徐國能、林餘佐、廖宏霖,分享閱讀與創作的奧義。

一顆露珠就滿足了自己
也滿足了一葉小草
而且感覺:輪迴是何等遼闊
而生命何等渺小
——節錄自〈露珠〉Emily dickinson,余光中譯

徐國能很小的時候讀到這首詩,他說生命裡有許多無窮的際遇,不斷相遇、不斷分離成為輪迴。在這樣的過程中生命顯得多麼渺小。

後來他拜讀余光中翻譯的另一首詩,來自美國詩人史蒂文森〈瓶的軼事〉,在詩裡脈絡清晰,意旨明確。但過去閱讀的當下他是似懂非懂的,看過余光中的解析才恍然大悟。為此徐國能體會到,文學和藝術有時候不一定馬上得懂,當它觸動內心產生感受與想像,那便是一個沒有座標的世界,無邊無際,在未來的某天回頭望望,就會理解那藏在詩中的一切。

徐國能長大後,回頭思考這件事,他覺得余光中也是如此。當凌亂的生命找不到對文學的可能性時,透過余光中的作品去閱讀,透過他的分析去感受、去明白詩所指的方向,便能理解許多哲理,成為徐國能對文學嚮往的重要原因。

余光中給我們這代人的影響,是他打開了我們的眼界。」徐國能說。

是余光中透過五感的意象與聲韻,去開啟我們的文學知識,是他透過作品與評論使讀者理解,彌補我們的缺乏。讓創作者能擁有評斷自己作品的憑依。

他想成為向余光中那樣的創作者,透過書寫將的歡笑與眼淚,一字一句雕刻成花。

生命重要的年歲

余光中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創立藍星詩社。翻譯梵谷傳,從梵谷追求藝術的狂熱精神中得到無比的勇氣與鼓勵。而後取得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

1961發表〈天狼星〉長詩,那時洛夫對這首詩提出質疑,這樣的筆戰在當時轟動文壇。洛夫認為余光中的現代化不夠,講述的依然太過明確清晰。

1964年重要的著作《蓮的聯想》出版,在當時是非常有實驗性的作品。五四運動大家都用白話文寫詩,新思潮的知識份子都想從西方取經,包含現代主義影響下的現代詩。詩慢慢成為現代化的道路,不再表達明確的意思,而是讓幽微的氛圍蔓延。

於是在那年代《蓮的聯想》顯得特別,它的出現闡述我們不應該把詩的現代化與跟傳統完全決裂。表達虛無朦朧的同時,也應該更好的結合傳統民族文化,相輔相成創造新的局面。

1974年,46歲,《白玉苦瓜》的出版奠定余光中在文壇的地位。

余光中一生充滿改變與突破。他的思想從東方走向西方,最後回到故鄉。從橫的移植回到縱的繼承。他認為:「要寫詩,寫自己的詩,不是古人也不是外國人的詩,留給歷史而毫無愧色的詩,淨化自己民族的語言且增進自己民族敏感的詩,就沒那麼容易了。」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字與語言,使用自身民族的語言寫出的文學,往往最能表達一個國家的文化。余光中認為詩帶著一種使命,他想透過詩去證明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文化與歷史是偉大的,透過詩的流傳讓往後的人能窺探曾經這樣一個輝煌的時代。

已經進入中年,還如此迷信
迷信著美
對此蓮池,我欲下跪
想起愛情已死了很久
想起愛情
最初的煩惱,最後的玩具
想起西方,水仙也渴斃了
拜倫的墳上
為一隻死蟬,鴉在爭吵
戰爭不因為漢明威不在而停止
仍有人歡喜
在這種火光中寫日記
虛無成為流行的癌症
當黃昏來襲
許多靈魂便告別肉體
我卻拒絕遠行,我願在此
伴每一朵蓮
守小千世界,守住神秘
是以東方甚遠,東方甚近
心中有神
則蓮合為座,蓮疊如台
諾,葉何田田,蓮何翩翩
你可能想像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側,我在其間,我是蜻蜓
風中有塵
有火藥味。需要拭淚,我的眼睛
——余光中,〈蓮的聯想〉

〈蓮的聯想〉三連句形式典雅富有音律,余光中用大量新古典意象滲透到自己的詩歌脈絡中,新古典主義強調的是「規律」,人總在尋找著大自然的規律,進而回到我們的創作之中。把過去傳統的元素在詩裡賦予新的意義。

很多人說這是在走現代詩的回頭路,余光中反而覺得這樣不錯,他在蓮的聯想的後記裡,寫下自己的觀點。

「古典」和「現代」在本質上截然相反?事實上,有深厚「古典」背景的「現代」和受過「現代」洗禮 的「古典」一樣,往往加倍地繁富而且具有彈性。⋯⋯如果說,詩中出現了幾個古代的專有名詞或者慣用句法,就喪失了進入現代的資格,那就是太天真的二分法了。

早期受到現代主義薰陶,大家企圖用藝術、文學、建築去表達人的個體在社會中荒涼的處境。時鐘的發明讓時間出現切割擊,每天上學放學,被數字控制了時間,每個人都有個編號,無論是學號或身分證字號,現代主義就是在突現這種荒謬性,用充滿理性的角度思考,蘊含哲理探討。而新古典主義,從古典主義描寫的「情」說起,用古典的意象結合現代的手法呈現。

這就是〈蓮的聯想〉,寫的是愛情。把古代的意象放在現代的時空裡。表達在這虛無渺茫的時代裡,唯一能珍惜的就是愛情。是愛情引領他帶離痛苦陳悶的現實。

余光中不斷突破自我,挑戰那個時代盛行的詩風。在他的詩裡有他獨特的節奏感,透過朗誦都能一一聽見,他把當時興起的民歌嘗試融入詩裡,讓詩與歌結合相互輝映。

余光中讓距離大家很遙遠的現代詩,漸入流行音樂成為重要的素材,他不拘泥在狹隘的自我觀點中,他是具有創造性的詩人。

詩壇中的前輩一一離開,歲月如流,藝術為短暫的生命留下記憶和感動。年輕時讀過的詩,中老年時再讀都有不同的共鳴與燦爛,字字句句中蘊含每個不同階段的自己。

最後徐國能以葉慈的詩作為今晚的結尾:

我聽見老而又老的群叟
說:萬物皆變
一個接一個我們將溜走
他們的手如爪,他們的膝
扭曲之狀如千年的荊棘
在水邊
我聽見老而又老的群叟
說:凡美麗的終必漂走
如急湍
——葉慈〈水上的老叟〉,余光中譯

Mitty Wu

期許自己能拼湊微光,於是偶爾流浪,偶爾回望。

※專欄內容為作家個人創作,不代表本站立場

說詩,說余光中:

  1. 【評書青鳥】詩魔洛夫的秘密武器
  2. 【果子離群索書】文言文、白話文,只要想讀,就是好文
  3. 【果子離群索書】一位告密的詩人,以及謀詩害命的唐詩八卦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