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蔡總統為什麼勘災要坐雲豹?實在是不得已矣
之前風災時吵到媒體鬧哄哄,鄉民奧嘟嘟的事件,莫過於咱們鬼島蔡英文總統坐在雲豹裝甲車上去淹水災區勘災,隨後即被災民嗆說下來走的新聞。其實政治人物是否有需要勘災,以及是否淪為作秀等等,這些都還有再討論的空間,但我最近聽了一場哈佛大學田曉菲教授的演講,倒是對蔡總統端坐裝甲車上微笑揮手,以及攝影官隨伺身旁、由上而下居高俯瞰的場景,有了新一層的體會。
田曉菲教授主題在談南朝時期的帝國想像,對中國歷史稍有理解的朋友大概知道魏晉南北朝的南北政權,長期處於北強南弱的現實。然而相對北方五胡夷狄所建立的政權,江南王朝卻又頗以自身的華夏正統自居。那麼南朝帝國如何建構如何描寫,本身就是一個深刻的學術問題。
但我們先不談這些太沉重的學術課題,田教授演講過程中舉了一段了明清傳奇《桃花扇》裡的段落〈劫寶〉,故事在講南明小朝廷的弘光帝,面對清兵來犯連夜出逃,離開了南京。田教授的重點就在於「皇權」(Kingship)的建構——除了血統與宗法,所謂的「皇權」實際上必須透過他者的觀看來建構的。而失去了都城、宮殿與宮牆的弘光帝,發現根本沒有臣子認得他:
皇帝:「寡人逃出南京,晝夜奔走,宮監嬪妃,漸漸失散,只有太監韓贊周,跟俺前來。這炎天赤日,瘦馬獨行,何處納涼。昨日尋著魏國公徐宏基,他佯為不識,逐俺出府。今日又早來到蕪湖。那前面軍營,乃黃得功駐防之所,不知他肯容留寡人否。奔忙,寄人廊廡,只望他容留收養。此是黃得功轅門,韓贊周,快快傳他知道。」
丑:「門上有人麼?」
雜扮軍卒上:「是那裡來的?」
丑:「南京來的。萬歲爺駕到了,傳你將軍速出迎接。」
雜:「啐!萬歲爺怎能到的這裡?不要走來嚇俺罷。」
皇帝:「你喚出黃得功來,便知真假。江浦邊,迎鑾護駕,舊將中郎。」
雜:「人物不同,口氣又大,是不是,替他傳一聲。」
末:「那有這事,待俺認來。」
皇帝:黃將軍一向好麼?
末(忙跪介):「萬歲,萬萬歲!請入帳中,容臣朝見。」(《桃花扇》)
這段是戲曲演出,對話的雜末丑都是演員,故事講的是弘光帝逃離了南京,宮監嬪妃紛紛失散。失去了朝臣與嬪妃的皇帝,那麼要如何再做一個皇帝呢?於是他跑去找魏國公徐宏基,沒想到這位宏基電腦負責人(跟這個沒關係好嗎)竟然假裝不認識皇帝,將他趕了出來。
說起來皇帝平日居於深宮之中,古早又沒有大批媒體和攝影官隨行,一般官階不夠高的官員不認識或沒看過,也非常合理。就算看過也可能以為自己在看全民大悶鍋模仿秀,想說這位離開帝都出逃的皇帝,根本就是冒牌貨來著。於是這南明小皇帝就到處被人家趕來趕去,最後到了蕪湖軍營前,請太監去通報,說我們大明國萬歲爺駕到了。誰料這軍營看門的雜役根本不相信,想也不想就「啐」了一聲,說拜託我們今上萬歲爺或大小姐,那可是如此尊爵不凡,豈有可能紆尊降貴走到這裡來勘災?不要來這裡嚇唬咱們,咱們不是被嚇大的。這時皇帝沒辦法,趕快叫雜役去給喚將軍出來,這才終於君臣相認,好是感慨的場面啊。
這麼一說,各位就稍微能理解了吧?基本上當皇帝離開紫禁城,當總統離開總統府,他天賦君權的權力就消失了一大半。這時你不妨想想——如果咱們大總統出門只是開一台頭又大,又不交管又不封路,除了會被那個幾百壯士來陳抗扔鞋砸蛋之外,讓我們庶民百姓怎麼認得那是大總統呢?若她不是搭乘雲豹裝甲車,是騎個嘟嘟車,讓我們普通人從上往下看著她癡癡地笑,她該如何建構王權的威儀呢?更進一步來說,如果前面沒有卡車給記者坐,隨行沒有攝影官捕捉總統揮手的英姿,那又怎麼讓災民確定這就是總統本尊呢?而這其實也正是「王權」的意義。只有被臣民給承認且被仰望被膜拜,皇帝或總統的權力才能真正被確認。所以別再嘴人家坐甲車了,實在是不得已矣。
當然,田曉菲整場演講還有許多深具啟發的部份,我在此處就不劇透太多了。事實上無論是南朝、南宋或南明,我以為都滿適合身處偏安之島的我們這一代來理解與研究。關於北方強國的威脅,國家的外交困境,以及遷徙離散幾代人的我族認同,實在都與現世有八十七分像。
我們之前的文章裡介紹過南朝的幾個94狂皇帝,好好至尊大位不幹,跑去擺地攤,賣豬肉,還鍛鐵做工樣樣來,那是一種反面的劇場;至於南明這弘光帝則是更悲摧一點,明明是皇帝到處想找地方投奔,人家卻壓根不信他是真皇帝。可見「權力」本身就是一何其弔詭的寓言。被賦權時肆意妄為,可以含沙射影或攪弄風雲,但稍有不慎權力就隨時可能消失,但他者再不認同權力之時,這些君權就猶如從未存在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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