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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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我的血

即使到了二十九歲,我還是時常做同一個夢,夢到從自己體內流出的鮮血浸滿了整件床單,而旁人以詫異的眼神目睹著那些血毛毛細細地往外擴張,我想起身來收拾,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這個夢我做了超過十次,有時候當經期來了而我倒在床上,也會有瞬間的眩然,我還在那個夢裡嗎?我也好奇佛洛伊德會如何勾勒我的恐懼的原型,我是否有童年的受傷經驗?月經在我的潛意識中扮演什麼角色?而在旁觀賞我的驚慌失措的群眾又象徵了什麼?

小學高年級時,身邊的女同學們像是果實的催熟般,一一來了初經,衛生棉品牌的廠商也走進了校園,跟我們解釋月經的形成。會末並且每人發下一小盒體驗組,記憶中有三片,我將它們一一抽出,卻不能掌握它們適宜出現的場合。旁邊那些已經開始成熟的,青澀且即將要變得青春的女孩們,她們腆著顏解釋,特別寬的那一片是睡前用的。有些女生出聲詢問,有誰不懶得提這一盒體驗組的,不妨送給她,也有人果真不在意,一離開禮堂就轉送了出去。我垂眼注視著自己的體驗組,莫名地有了哀思:我的月經會來嗎?那時我從報紙上讀到一條新聞,一名女性到了近三十歲卻仍沒有經血,女子求診,經過一連串縝密的檢測後,女子從醫生口中得知一個不可思議的真實:「她」的體內沒有子宮與卵巢,只有發育不成熟的睪丸。新聞並且提到,「她」在得知這件事後,表示自己得思考一下,可能得學習成為「他」。這則新聞如一尾靈蛇,順著我曲折的成長過程一路迂迴向源,直到牠的舌信抵觸我心中的窟窿。從小到大不知被多少長輩提到「沒有女孩子樣」,我貪圖芭比又深愛恐龍模型,最渴望的則是變形金剛。靜靜地待在原處提著玩偶假設彼此是一家人,時常讓我感到疲煩,我必須坐沙坑裡把自己弄到一身灰髒才能心甘情願回家。莫非我的體內也少了一組專屬女孩的器官,所以我相較於其他女孩,總像個不及格的贗品。睡前固定要進行思考的內容自「人為什麼會死掉」之外又多了一項,「為什麼我的月經還沒來」。我甚至聯想至,若我的體內也沒有子宮與卵巢,我要如何重新安排我的行止,以說服別人,我的舉手投足與我體內其中一對染色體所顯示出的資訊相互呼應且沒有扞格。

煩惱一旦開始便沒完沒了。朋友告訴我,女人的初經時間會與母親的相似,我於是去問母親,母親說,由於她年少家貧蹇,小學一畢業就被往工廠送,做女工貼補家用,工廠經年維持在低溫以避免漁獲的腐敗,母親纖細的小手分派著那些正在融化的魚蝦,腳底又有沁涼的氣體輸送,經血給凍在體內,離開工廠時才終於涓涓滴落,那年她十六歲。彼時我過於幼稚且自憐,沒有意識到母親正藉由她的血流下的過程,含蓄地告訴我她其實有個發育不良的童年。我只是執著在,難道我得遲到十六歲才能翻開「命運」那張牌嗎?我的成績下跌,人際關係變得緊張。作風洋派的導師把我喚至她的辦公桌前,拉著我的手,以一種如今餐廳服務員被無良經理要求的角度:仰角三十度,凝望著我,語氣循循善誘,妳怎麼了?很多同學說妳變得怪怪的。我乾瞪著老師,無話可說,我怎能啟齒,我擔憂我的身世,我擔憂著我其實不是女生。

就在我的焦慮日益清晰,幾乎要有了自己的聲音時,血流出來了。

我以為我會好受許多但我沒有。

我時常因為我的經血而出糗。我老是無法掌握她造訪的時間,或者看似乾涸了卻因為我喝了什麼燥熱的液體又大肆奔流。那血,讓我的身體成了一枚具有墨水自動補充系統的印章,壓印在所有我行經的椅子,床單上,衣物上。我因此事的笨拙而時常被親屬朋友訕笑,我越渴望無暇,就越容易弄髒。不知從何時起,我反覆做著關於經血的夢。我從旁人的眼神很清晰地感受到,從陰道流出來的血是不一樣的。我的鼻血,我受車禍撞爛了膝蓋汩汩地向兩側氾濫的血,這些血不會讓人聯想到不潔,但經血會。高中體育課,一位女同學走至體育老師跟前,報告,老師我月經來了,不能跑步。體育老師那年輕的、俊俏的臉倏地漲紅,嘴巴囁嚅著卻無法組合成有意義的詞彙,他甚至無法複述一次那個字眼,月經,他只能說,妳、妳,那妳下一次再測驗吧。很多年後我在另一個年輕男子的臉上找到同樣的表情,美妝店的店員,我把兩包衛生棉放在結帳檯上,他那年輕的、俊俏的臉倏地漲紅,嘴巴囁嚅著,妳、妳需要紙袋嗎?我那時誤聽,以為他是詢問是否要索討一個塑膠袋,反問道,紙袋還是塑膠袋?他只得進一步解釋,因為妳、妳買了這個,所以我們提供紙袋。他甚至無力指出這物件的名字,如同當年的體育老師難以咬出月經這兩個字。

我也曾怨懟我的月經,我用盡千方百計仍只能稍稍緩解其帶來的痛苦。曾有男人試著要我形容這份感受,我答,如同脊椎被從中抽了一節,有些臟器得不到足夠的支撐於是沉墜,壓迫起妳的下腹,身體全數的肌肉為了應付這位移而過度緊張,不時傳來惱人的痠刺感,最後連頭也無可厚非地泛疼了起來。初上大學,長達四個月,我與月經失聯了,我狂喜得可以在無人的宿舍內如酬神似地漫舞數十天,慶幸自己終於擺脫了悶痛黏膩,以及其所附贈的躁鬱,好景不常在,我的身體莫名地浮胖了起來,像是不知節制的海綿。門診的醫生表示,非得給我一針,讓經血沉降。幾天後,體內排出了深褐色,彷彿壞掉的、枯荒的血,四肢徐徐恢復了原有的尺寸。自那回起,我變得相當尊重自己的月事,部分是不想再挨一針,部分是我終究認識到,當我厭惡著自己這規律地滴出鮮血的身體時,我的身體也以等量齊觀的惡意回敬著我。

一年過年,基於我的生肖,我非得進入廟宇,平靖我的流年。突然我想起我的血,告知母親後,母親陷入為難,她尋思良久,決定去找家族的另一位耆老定奪。我整個人在門檻前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對我而言兩種結局都不吃虧的,畢竟過年參拜的人潮摩肩接踵,我也不想在一身累痛的狀況下,如同魚池內爭食的錦鯉般,祈求神祇在芸芸眾生中多看我一眼。我甚至插著口袋,心不在焉地悶哼起歌。幾分鐘後,母親帶回耆老的答案:今天是大日子,神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我不禁質疑起略懂運算的耆老莫非是感知了我隔年的巨大災厄?否則怎會任我破了這重大的禁忌。先出右腳越了門檻,再來左腳,入了廟宇,我的步伐跟我的心情趨向繽紛輕盈,我花了一些時間釐清內心的翻騰,神祇的應許固然動人,但真正輕撫我心房的橋段是,在廟宇——這個人們祈求幸福的場所前,我沒有被捨下。我未來一年的至福,並未被輕看。

也不是沒有可愛的故事。

我曾跟著一行友人去看電影,其中有我當時暗戀的對象,行到一半我身體僵直如化為鹽柱的羅得之妻。我的經血又未經允許而貿然造訪了,抵達廁所時已來不及,豔紅如花層層打開,朋友趕緊為我買回衛生棉,並且允借我她的外套繫於腰上。數分鐘後,我滿腹委屈地坐在大螢幕前,燈光暗下,彈回的光影在臉上跳躍,男孩找我說話,這理應是個怦然的場景,我卻故作一副厭惡的模樣,我深懼他問起我為什麼要繫著外套,我害怕他看出來我是個不擅於處理自己經血的,失格的女子。我對於自己的表現厭憎透頂,為了讓自己好受一些,我轉而說服自己,那男孩實在不怎麼樣。多年後,我才從第三者口中得知,男孩早已看出我的遭遇,他畢竟有個感情篤切的姊姊,他找我說話,意在安撫,想告訴我,沒事的。然而,我的反應讓人退卻。聞言,我微微惘然,心想,如果那時便通曉了男孩的心意,我應是會花上很多年去愛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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