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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酸甜苦辣,什麼都有

文/路那

鄉下少女入城記

讀《Nada什麼都沒有》,首先襲來的是一股壓抑。父母雙亡的安德蕾雅,為了擺脫鄉下的沉悶生活,和堂姊沉默地抗爭了兩年後,如願地來到了大城市巴塞隆納就讀大學,與外婆一家人共居在從郊區逐步成為市中心的阿里保街。然而,離開了令人煩悶的鄉下,安德蕾雅走入的卻是另一種令人窒息的生活:她的姨媽安古斯蒂雅斯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有著穩定收入的她是全家的經濟支柱。她自認為家庭犧牲良多,然而卻始終得不到母親與兄弟的尊敬。「她不僅認為自己堅強,能夠控制大家,同時也覺得自己待人客氣,可是卻是個衰包、受害者。我不太清楚這兩個角色她到底比較喜歡哪一個。」安德蕾雅觀察道。

她的舅舅,胡安和羅曼,則是外婆心目中的小天使(只是有點走錯路了)。然而從安德蕾雅的眼睛來看,胡安是個沒有才華的畫家,羅曼雖然是個有才華的音樂家,但卻不是個正直的人。胡安的太太、她的舅媽葛洛莉雅,則是個腦袋空空的美女。葛洛莉雅、胡安和羅曼之間有著詭異的性張力。這股張力,加上安古斯蒂雅斯的專制蠻橫、外婆的懦弱寵溺,與女傭安東尼雅的窺伺,讓這個坪數不大的家,滿是暗流。

安德蕾雅是這股暗流外一陣清新的風。她冷眼旁觀家人,也冷眼旁觀自己。她在外婆家的第一個聖誕節,沒有聖誕大餐、溫暖的慰問與禮物,改送上的是安古斯蒂雅斯指控向來與她不和的葛洛莉雅偷竊安德蕾雅的古董手帕,演出了一場荒謬大戲。「我們三個人各自想著自己,走不出生活狹隘的框框。」安德蕾雅說。

屬於少女的成長小說

但安德蕾雅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小女孩。「當我再度回到學校上課,感覺長久以來累積的印象在我內心裡發酵。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開朗外向的人,會主動結交新朋友。……當時讓我這麼做的那股衝勁,我現在可以明確地說,那是一種自我防衛的本能,因為只有同一個世代和有同樣喜好的人才會挺我,成為我的後盾,幫我抵擋有點可怖的大人的世界。我那時候確實需要這樣子的依靠。」她本能地開始尋求支持,然後遇到了家境富裕、相當有魅力的艾娜,以及和藝術家與公子哥兒們混在一起的富家子弟彭斯。這兩個至交好友,帶領安德蕾雅一窺青春期的喜怒哀樂:艾娜著迷於安德蕾雅貧窮而怪異的生活方式,與她那道德墮落的舅舅成了知交。艾娜與安德蕾雅之間產生了某種陰影;彭斯引介了一群藝術家同儕,然而在一場彭斯好意邀請的舞會中,安德蕾雅卻意識到階級之間的鴻溝……在友誼的慰藉與孤獨的喧囂間,安德蕾雅開始一點一滴地認識自己、形塑自己(「人必須一直走在同一條自己的性格築成的道路上。」、「有人生來是為了生活,有人是為了工作,有人是為了觀察人生。我扮演的角色就是小小、卑微的觀察者。」)她無意間捲入艾娜家母女情誼的漩渦,從艾娜母親與艾娜的自述裡理解了這個表面上看起來幸福的家庭,家人為了維繫那樣的幸福,都努力地對其他成員說著善意的謊言(「我想最痛苦、最處心積慮把守的祕密或許就是我們周邊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世事本如此。而安德蕾雅投身其內,以她冷澈的眼光評量世事的同時,也有著屬於自己的執著與愚痴。那讓《Nada什麼都沒有》不致成為一本「眾人皆睡我獨醒」自命清高的作品,而是引發了成長過程中的回憶與共鳴。閱讀本書時,我時常想,多希望我在更早以前就讀過它!我幾乎可以想像青春期的自己會懷著什麼樣的想法,貪婪地吸收安德蕾雅在巴塞隆納的漫遊。

那是我在成長時期所匱乏的,屬於少女的成長小說。

法西斯嚴格控管下的清新微風

令我驚訝的是,《Nada什麼都沒有》竟然是在1945年出版的小說。西班牙並未參加二戰,在全球打得不亦樂乎時,西班牙是少數保持中立且未被波及的國家。然則,西班牙的中立,與其說是領導人智慧的結晶,倒不如說是因為條件談不攏的關係。

雖然沒有參加幾乎整個世界都風雲變色的二戰,那不代表西班牙就未受到戰爭的困擾。相反地,它在1936年到1939年間曾有過一場異常血腥的內戰。贏得戰爭的佛朗哥將軍此後便施以長達30多年的高壓獨裁統治,然而直到1950年代,西班牙各地仍有許多抵抗運動。在高壓的法西斯政權下通過檢閱、得以出版的《Nada什麼都沒有》,在政治上並未做出太多表態,但就連它也提到了戰爭帶來的創痛與虛無:艾娜的男友海梅是建築系的高材生,他因戰爭中斷了學業,但在戰爭結束後,他卻無法重拾曾經的志向。海梅被彭斯等人視為紈褲子弟,然而若將戰爭納入考量,則海梅的放蕩度日,顯然有著日常生活被極度的暴力打破後難以重整的虛無軌跡蜿蜒其中。

同樣地,若將《Nada什麼都沒有》套入當時西班牙的時地背景,那麼試圖掌控安德蕾雅的安古斯蒂雅斯,則亦帶有佛朗哥獨裁政權的影子。安德蕾雅說,「我覺得我承受得了滲進破舊毛毯的寒氣,受得了我完全貧窮的悲傷,受得了那個骯髒房子的陰慘恐怖。我什麼都能忍,就是忍受不了她對我頤指氣使。……安古斯蒂雅斯的眼神就令我感到窒息,讓我喪失意志力,扼殺我積極的行動力。……限制了我對新生活的好奇心。」儘管,安德蕾雅也承認,「在那些瘋子之中,她確實為人正直,是個好人。」但她仍忍不住「對她有一股無名火」。這個感覺也許是雙向的,因為當安古斯蒂雅斯決定退隱到修道院度過餘生時,她對安德蕾雅說,「要是我照顧你的時候,你年齡再小一點,我就會用棍子揍死你!」

於是,破舊的房子成了殘破國家的隱喻。外嫁的姨媽們控訴外婆見死不救,只顧溺愛兒子們,與殖民地的怒吼聽起來又何等相似。最終,安德蕾雅在艾娜的幫助下,離開了抑鬱的阿里保街,奔向承載著獨立自主心願的馬德里。由後見之明讀來,竟也像是一種先知的預言。《Nada什麼都沒有》在出版後立刻奪得西班牙最富聲望的納爾達獎(Premio Nadal),顯然並非僥倖。

然而,正如同安德蕾雅在發燒時聽葛洛莉雅講述她和胡安的愛情故事:「我們擁抱的那一刻真的就像電影的結尾。」只可惜人生無法停格在最美好的那一刻。正如葛洛莉雅與胡安得回到貧窮而瘋狂的阿里保街。奔向自由的安德蕾雅,對馬德里的期待能否成真呢?

「我現在已經沒有像以前一樣的憧憬了,不過那次的離開還是讓我心情激動,像是得到了解放。」儘管當時安德蕾雅覺得「沒從阿里保街的家帶走任何東西」,但事實正巧相反──她帶走了那些最珍貴的:伴隨著生活酸甜苦辣而來的,對自我的覺察與對人生的洞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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