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是一切並存的城市——專訪《我台北,我街道2》主編李金蓮
Photo Credit:李金蓮提供。

台北是一切並存的城市——專訪《我台北,我街道2》主編李金蓮

文/愛麗絲

「很多人說,我是具有脅迫感的編輯,」李金蓮笑稱自己似乎常是作者的壓力來源,曾任中國時報《開卷》主編、前後服務近二十五年,這回接下《我台北,我街道 2 》主編的任務,她和多位作家的熟識關係,讓台北在字裡行間流轉盛開。

邀約作家參與《我台北,我街道 2 》時,李金蓮除希望給予年輕作家展現才華的舞台,更期待藉文字搭建橋樑,跨越領域,讓台北不限於寫作者筆下世界。「其實有許多人在專業領域發光發熱,更得天獨厚,擁有一支好筆。」李金蓮舉愛因斯坦與卓别林為例,兩人擅長領域大異其趣,卻是能鬥嘴相伴、惺惺相惜的摯友,跨領域的共感顯然並非天方夜譚。於是,李金蓮此次跨界邀約醫界、政界、藝術、音樂等朋友執筆,勾勒台北輪廓。

「扉頁間的台北,令人嘆服。」李金蓮細數《我台北,我街道 2 》中詹宏志的〈台北蝸居者〉,日常時光散落於情感溫慰中,「詹先生就像我們這個世代的美好心靈與生活指引,他的書寫讓人會心一笑,像告訴朋友們不必替他擔心。」

徐淑卿的〈世紀末台北喝酒故事〉則讓李金蓮欣羨不已,「我沒什麼夜生活,頂多是偶爾被帶出場體驗一下罷了。」文內數間酒吧,是生活寬慰,是青春燦爛,也是存活印記。

前衛音樂人邱比(CHOVBE)的〈台北伊甸園〉寫年輕莽撞,年少輕狂流動如樂曲,深扣讀者心弦;陶曉曼的〈館前南陽三分熟〉是補習街上的考生日常,平價牛排館裡,在鐵板上逐漸炙熱又冷卻的,既是未來也是未知,「陶曉嫚的筆很輕,卻讓我們知道這些人的掙扎。」

文字是載體,讓人走進他人生命,《我台北,我街道 2 》裡的台北樣態,正如是每位作者的生命縮影,「這是文學賦予我們、能感同身受的力量,即便缺乏相同的生活經歷,我們都能在文字中建立跨越生命經驗的情感共鳴。」——這正是李金蓮想透過主編此書達成的。

「台北絕不只有人生勝利組的故事。」

「原本我想帶讀者體驗,那些平常看不到的世界。」她曾想以黑色台北為主軸,書寫台北遊民、性工作者,與一切社會避而不談,卻隱晦存在的現實,但礙於執行困難,稍微折衷了篇幅,李金蓮深知台北並非單一樣貌,而是一切共存的寬容城市,「台北絕不只有人生勝利組的故事。」

台北是人們各因不同因素,在時間流動中匯聚而成的並存,「這是一切並存的城市,我甚至很難精準描繪整座城市、或一位台北人的樣貌。」

可能是北美館、信義區的前衛時髦,也可能是敦化南路辦公大樓林立的區域,上班族穿著窄版西裝奔跑的忙碌,也可能是年邁的老太太挽著菜籃,坐在路邊吃一碗珍珠餛飩的閒適,又或是計程車司機載著風月場所的工作者,在各間酒店往返借貸的窘迫, 那全是台北,也全是台北人的輪廓。

邀集各界書寫台北時空,李金蓮將沒被寫進書中的遺珠之憾在序言補上,一點一點存放眼下多元龐雜的台北記憶。萬華、龍山寺一帶,遊民為數不多的家當中,那一只空鳥籠象徵著什麼?這足以讓李金蓮思緒奔騰。小攤車兜售著油湯和著青菜麵條,一碗十五塊,便滿足部分人的飽餐一頓。盛夏溽暑,工人三五成群啃著切片西瓜,遠看近似血盆大口,恍惚間,是錯看也是日常。

「要寫台北,怎麼能少了計程車司機的角色?」李金蓮慧黠地笑,稱利用自己對寫作者們的理解「做了點事」——譬如請吳崑玉寫全台政治角力、籌碼交換上演不歇的青島東路;她更拜託飽經社會歷練的作家張國立書寫計程車司機,「他接地氣,曾在常民生活裡打滾,幾乎是成為絕佳小說家的條件。」

張國立筆下〈走馬拉松的運將〉主角阿明,在深夜帶乘客至大樹下麵攤吃麻醬麵、喝豬肝湯,一路駛過中正紀念堂、總統府、西門町,到大稻埕保安街。一路攀談,阿明嘴裡念叨的熟人舊事,是一清專案、掃蕩角頭的驚心動魄,黃色計程車在小巷穿梭,原以為坐下來吃碗旗魚米粉、切點紅燒肉、炸雞捲便替這一整夜旅程劃下句點,誰知餐後乘客竟似開車跑了。雨中,阿明也跑著,彷彿能奔進回憶裡的秋日夜晚。

握緊方向盤,熟悉這座城市的一切,隨口攀談便可能道盡人生故事,李金蓮想起自己與計程車司機似乎也有著不解之緣。

她曾連續三次在不同地點上車,在後座瞥見的後腦勺卻似曾相識,「司機還跟我說起一模一樣的故事呢!」家境優渥的計程車司機,年年有半年在台北開計程車「自然不是為了賺錢」,半年至賭城拉斯維加斯豪擲千金,「但這司機有點小氣,竟稱等我下回又搭上車,必定替我打八折。」幾次巧合,李金蓮笑稱自己如天生的故事吸納機,聽各自演繹人生。

「雖住了台北五十多年,其他人卻不一定覺得自己與台北有什麼關係。」李金蓮猶記得作家李昂回覆邀約時文字,讓這番書寫如探掘,用文字梳理、面對若即若離的關係。

故鄉是懸而未決的缺憾

李金蓮對台北的情感同樣是矛盾的。

父親於 1949 年隨軍撤台,母親是貢寮人,李金蓮是自幼生長於台北的外省第二代。眷村童年是封閉的,家教嚴厲,「我們不像文學作品、電視節目裡全村熟識、成日串門子,反倒是兩點一線生活著。」除了景美溪附近的家,李金蓮只有上學路途沿著河堤、採著朱槿花一面玩到學校,才勉強算是到了「外頭的世界」。自小在台北生長,李金蓮卻始終不覺得自己見容於台北,反倒將台北視為偶爾造訪的外邊世界,遙不可及。

「即便我是編輯,起初去誠品見到那些原木色調,仍嚇得半死。」長大後,李金蓮仍視台北為遠處高高在上的存在,相較之下,自己竟是格格不入的,「或許是我仍記得貧困的、欠缺文化資源的童年吧,駐足當下,像誘發我潛藏的自卑。」

天龍國,是他人替台北貼上的標籤,李金蓮更曾被抨擊是「天龍國自以為是的編輯」,如今想來竟如趣聞,畢竟她從未真正將自己視為台北人。李金蓮也曾聽聞「台北人是沒有故鄉的,因為他們一輩子都在同一個地方」的說法,但事實上,故鄉是一時空錯雜的命題,解答並非理所當然。

對李金蓮的外省父親而言,回不去的故土也許是故鄉,多年來壓抑的鄉愁,是心口翻騰攪動的痛苦,最後全成了父親的寡言沉默,「那一整代人都像是失語了。」李金蓮猶記得父親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曾說「每次回想過往,就像翻書一樣,停不下來。」父親反覆念想的地方便是故鄉嗎?李金蓮以一段清明節五姊妹去替父母掃墓的插曲詮釋,「我們燒新台幣、美金、人民幣給父母親花用,裡頭最厚的一疊不是人民幣、美金,而是新台幣。」或許台灣早已是父親的故鄉了,只是身為外省二代的姊妹們沒有察覺,但李金蓮卻看在了眼底。

但若談及自己的故鄉是何處?李金蓮不免有著外省二代特有的迷惘。她早已分清楚,父親的家鄉不是自己的,她無法將故鄉感情投射至彼端中國,那麼,是否可以去認同母親的家鄉貢寮呢,她試過,卻發現行不通。

一次返鄉,李金蓮拍攝童年記憶中的外婆家門戶,作為留念,卻遭鄰居指正,「原來我拍的不是外婆家的門,而是鄰居家的,但我真不記得小時候外婆家的門有這麼小啊。」李金蓮試著與鄰居攀談,才發現自己童年在貢寮遊玩的記憶,卻是對方不願提及的過往,鄰居認為他們努力打拼的是貢寮的現在,而非誰的「童年記憶」,「那是他們的貢寮,不是我的貢寮。」近乎受挫的經驗,讓「故鄉」這個概念,在李金蓮心中仍是懸而未決的缺憾。

即便喜新厭舊,台北記憶仍歷久彌新

「我大概是喜新厭舊的吧?」從小到大,輾轉從眷村搬往師大分部附近,婚後則搬至板橋,李金蓮笑稱每回搬家,比起眷戀感傷,更多的反倒是開心嚮往,「我一直都嚮往更大的、新的世界,」或許是童年地域的封閉性,讓李金蓮長大後習慣探索遊走,在住家、公司附近,建立屬於自己的散步路線,和友人相約也總提早半小時在附近兜轉,走訪不熟悉的路途。

騰出空閒散步,有時是建立儀式感之必要。在華山光點看電影時,李金蓮喜歡從捷運善導寺一路走去,看完後也徒步沿著草原,沉澱情緒波動。李桐豪在《我台北,我街道 2 》所寫的〈走進一場電影裡〉,讓李金蓮直呼希望李桐豪能帶大家走讀一趟西門町——那也是她對電影的記憶所在。

「我的生活很貧乏,就是讀書和看電影。」李金蓮回憶初為人母時,仍不想放棄自己所愛的生活,立志培養女兒成為電影迷,帶著三歲的她上電影院觀看《超級大國民》。白色恐怖無疑對孩子過於枯燥乏味,李金蓮只得以「燈開了大家就知道是誰在吵鬧」讓女兒安靜;《何處是我朋友的家?》是另一部母女共賞的電影,「但因為她吵著要上廁所,我們錯過了電影結局。」當年或許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如今回想,全是帶著笑的台北記憶,歷久彌新。

「普一食品行」的伍仁月餅,是另一項李金蓮反覆溫習的記憶。摻和雜糧、冬瓜糖等食材製成,是全家只有父親與李金蓮愛吃的口味,「我姊姊和老公都嫌棄得很,但我就是覺得很喜歡啊。」過往年年購買,原店搬遷至宜蘭改為「白鵝山腳吳師傅烘培工坊」後,李金蓮更特地至宜蘭捧場,不料因中秋節訂單量過多,師傅只得拼命趕工,在中秋節前一晚十點半,親送到府,「挺有趣的,拿著伍仁月餅,我們兩個人不停對彼此鞠躬。」

「我唯一的志願是寫作。」

李金蓮如今年逾六十五歲,人生大半時間除了從小生長的台北,便是在婚後居住的新北,「什麼是安居?一切都滿意,就是安居下來了。」李金蓮相當喜愛現在的居所,有陽光綠意,還有散步道,是幾乎滿足所有心願的舒坦日子——只缺她畢生最大的志願:寫作。

任職二十五年後,李金蓮在提出辭呈當下,同時遞交國藝會創作補助申請,等同無縫接軌投入寫作,缺乏角色轉換的時間,也讓她碰上瓶頸,「隔了三十年沒寫作,過往大半時間都只寫公文企劃案,筆變得硬梆梆的,」李金蓮在朋友建議下,找到屬於自己的運動,藉太極導引舒緩身心與思緒,文字與靈感這才找上門來。

「過往擔任編輯大部分是依靠理性判斷,但寫作要大量運用感受性,」李金蓮笑稱自己是透過反覆編修打磨作品,「寫一遍改一遍,上一本小說《浮水錄》改了十幾遍呢!」雖說自己彷彿有「無法撲滅的編輯魂」,李金蓮深知自己唯一的志願是寫作,「雖然我肯定已過了最好的寫作時光吧,」謙稱自己不過是二三流作家,「但我仍會繼續寫下去的。」故事仍要繼續下去,一如台北城的時空流轉,記憶奔騰,隨文字傾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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