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好的廚師都是說書人——專訪《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作者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上篇)
文/愛麗絲
「採訪翁山蘇姬時,我內心一直暗自祈禱:『這褲子可別被我撐破了啊。』」
2010 年,翁山蘇姬自軍政府長達 15 年軟禁中獲釋,當時,波蘭報導文學作家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正在泰國度假,在新聞上讀到翁山蘇姬獲釋,想想緬甸近在咫尺,立刻辦妥觀光簽證,並聯繫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前波蘭總統萊赫.華里沙(Lech Wałęsa)的基金會協助邀訪。
沙博爾夫斯基笑稱,當時他的行李箱全是花襯衫與草帽,毫無合宜的正裝長褲。這聽來不難解決,去緬甸街上買件長褲就行了吧?「但我的身高,高於緬甸男性平均身高,實在找不到適合的尺寸。」沙博爾夫斯基曾考慮換上緬甸當地傳統服飾——筒裙籠基(Longyi),卻怎麼想都覺得畫面古怪,最終買了尺寸過小的長褲,經裁縫修改後勉強穿上。
採訪過程中,沙博爾夫斯基一面祈禱,一面與剛從長年軟禁中獲釋的翁山蘇姬聊她的生活,也與翁山蘇姬分享如今的國際社會,重構她對世界的認知,「被關了近 20 年,她甚至不知道網路是什麼,必須迅速掌握情況,評估下一步該怎麼走。」

沙博爾夫斯基是第一位採訪翁山蘇姬的西方記者,「說真的,還有什麼工作能讓我和翁山蘇姬面對面呢?」五歲時,沙博爾夫斯基在身為退休小學老師的奶奶教導下,接觸寫作與閱讀,他很快明白自己想成為作家。十二歲時,他打定主意,未來將撰寫非小說類的紀實、報導文學,「撰寫非小說作品能讓我旅行,遇見並採訪有趣的人。」大學主修新聞與政治學,替沙博爾夫斯基的記者職涯做足準備,然而,沙博爾夫斯基第一份工作,卻是廚師。
「另一個波布(Pol Pot)或許就在我們之中。」
大學畢業後,沙博爾夫斯基工作暫無著落,至哥本哈根探望友人,因緣際會在一間墨西哥餐廳打起黑工,更從洗碗工升任廚師,「真沒想到,我居然有烹飪天份。」沙博爾夫斯基笑稱自己是歪打正著,從業餘成為專業。
如今,沙博爾夫斯基將廚師經歷與報導文學結合,採訪伊拉克獨裁者海珊(Saddam Hussein)、烏干達惡魔總統阿敏(Idi Amin)、阿爾巴尼亞軍事元首霍查(Enver Hoxha)、古巴革命強人卡斯楚(Fidel Castro)、柬埔寨劊子手波布(Pol Pot)等人的廚師,從廚師視角解讀歷史,透視獨裁政權,書寫為《獨裁者的廚師》(Jak Nakarmić Dyktatora)。
怎麼讓這些廚師開口和自己說故事?沙博爾夫斯基說是「真誠做自己」,盡可能隨和易處,更花費心力與每位受訪廚師都相處達十至十四天,「這段時間足以讓我們成為朋友、打開心房。」

採訪波布的廚師永滿(Yong Moeun)時,沙博爾夫斯基深知波布領導的紅色高棉(Khmer rouges)以階級清洗為名的大屠殺,導致柬埔寨四分之一、約二至三百萬人死亡,「但永滿是愛著波布的,」沙博爾夫斯基聽永滿描述波布的英俊迷人,甚至以「大善人」形容這位柬埔寨劊子手,內心矛盾感油然而生。採訪尾聲,沙博爾夫斯基邀永滿一同前往波布墓前準備煮食,「在柬埔寨,他們相信靈魂需要飲食才能轉生。」
在永滿心中,波布的靈魂與意志或許早已重生,而這令沙博爾夫斯基感到恐懼,「永滿也許是對的,這正是我為什麼要寫關於獨裁者的書,不僅寫他們的飲食,這本書也作為一種警惕。」即便波布早在 1998 年死亡,但不穩定、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永遠可能成為獨裁者崛起的溫床,「另一個波布可能在世界各地出現,又或許就在我們之中。」
從古至今,獨裁者的故事永不匱乏,而獨裁者運用他人的匱乏、食物的稀缺,堆疊權力堡壘,幾乎堅不可摧。「我一直都知道獨裁政權真他媽的該死(bloody hell),」越深入理解獨裁政權,沙博爾夫斯基越相信所有獨裁者彷彿心理學家,深諳在恰好時刻操弄人心。

沙博爾夫斯基出生於 1980 年,大約有九年時間生活在共產政權下,「我和生在九〇年代的人有些不同,他們是不曾經歷過共產主義的。曾經生活在共產時代,讓我學會看穿許多過度理想的空話與謊言,因為我體驗過共產與民主社會的差別。」
在共產政權時代,沙博爾夫斯基一年只有一次能嚐到橘子的滋味——那是聖誕節時,古巴強人卡斯楚派船運來的橘子。一年一度,像童年殷切期盼的聖誕禮物,不同的是,孩子們能向聖誕老人許願,但獨裁者沒給的,你可不能要。
獨裁者的好廚師
「在獨裁者身邊,我們永遠如履薄冰,不知道自己被允許做什麼、不被允許做什麼。」沙博爾夫斯基以海珊的廚師阿布.阿里(Abu Ali)為例,阿布.阿里在受訪時才透露,自己當初根本不想擔任海珊的廚師,而普丁的第一位法國廚師更曾以「此生最糟的工作」描述在克里姆林宮的日子,但面對獨裁者的命令,誰敢說不呢?
成為獨裁者的廚師,大多依循兩種途徑,一是參與獨裁者的革命行動,如波布身旁的永滿,二則是成為國內最好的廚師,雀屏中選,而沙博爾夫斯基在這些獨裁者的廚師們身上,看見共有的人格特質——「他們通常很討人喜歡,散發著正能量。」
並非巧合,獨裁者們似乎心照不宣,篩選出廚藝好、個性好的廚師替自己料理伙食,「畢竟這一煮可能是三十年,廚師的性格肯定會反映在食物上,且通常我們必須喜歡替自己煮飯的人、與他所料理的食物。」
但喜歡歸喜歡,獨裁者從未相信身邊的廚師們,「不信任身邊所有人,是獨裁者在權力鬥爭中獲勝的關鍵。」獨裁者身旁永遠有試吃員,卡斯楚甚至曾動員近二百人,確保吃下肚的每一口飲食都安全無虞。
當你能自由批評獨裁政權,這確實代表某種意義
沙博爾夫斯基透過採訪與書寫,以廚師視角重新拆解歷史與獨裁政權,儘管大多時候是再次驗證、強化自己對獨裁的既有認知,但曾有那麼一刻,在他內心激起漣漪,稍稍扭轉自己對一位獨裁者的看法。

「起初,我覺得卡斯楚和書中其他獨裁者相去無幾,」但當沙博爾夫斯基細讀卡斯楚的生平、採訪其廚師,開始理解或許卡斯楚確實是渴望改善社會的理想主義者。相較其他獨裁者,卡斯楚自然也曾將異議份子列為政治犯關押、處決,但在他掌權期間,不曾主導任何如柬埔寨、烏干達所見的大規模屠殺。「我開始有些相信他的初衷,也許有些事他真的做錯了,但至少他努力嘗試過、也確實想改善古巴人民的生活。」
當沙博爾夫斯基造訪古巴、採訪卡斯楚的廚師時,卡斯楚仍在世,但廚師伊拉斯莫.赫南德斯(Erasmo Hernandez)並不畏懼抨擊這位古巴強人及其共產主義,「當你能自由批評獨裁政權,這確實代表某種意義,對吧?」
最好的廚師與記者都是說書人
曾任廚師,沙博爾夫斯基如今以記者身份採訪獨裁者的廚師們,觀察出廚師與記者的共通之處。「你必須有創造力、還得夠聰明,但不能太聰明。」廚房生活其實如軍隊,必須學會遵從主廚命令烹飪,而身為記者即使妙筆生花,仍免不了得依循主編指令。
「最好的廚師和記者都是說書人。」沙博爾夫斯基回憶自己在廚房工作的時光,是永無止盡的玩笑與故事,廚師們的靈魂自由奔放,從事累人工作,卻享受有趣的生活,他甚至有些懷念,某天也許帶著這些年走訪的故事與食譜重回廚房,鍋鏟間火光乍現,如字裡行間故事閃動的靈光。

若真重返廚房,未來會開間餐廳嗎?《獨裁者的廚師》讓沙博爾夫斯基先想的倒是與餐廳合作。他曾與波蘭餐廳共同舉辦活動,由主廚料理書中食物,如海珊愛喝的賊魚湯,沙博爾夫斯基則向人們講述書中故事,這項活動頗受青睞,五月他更受邀與倫敦餐廳合作,舉辦「獨裁者週(Dictators’ week)」活動,三十桌預訂早已銷售一空。
*此專訪共兩篇,下篇👉🏻請告訴臺灣人,我們支持他們——專訪《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作者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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