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歷史關鍵時刻的人們,如何與之共處——「在煙硝的世界裡寫作:沙博爾夫斯基與報導者們的對談」側記

生活在歷史關鍵時刻的人們,如何與之共處——「在煙硝的世界裡寫作:沙博爾夫斯基與報導者們的對談」側記

文/愛麗絲

2023 年國際書展以波蘭為主題國,波蘭作家維克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應邀訪台。2 月 5 日下午,國家圖書館與衛城出版、波蘭書協、非營利媒體《報導者》、Readmoo 讀墨電子書與《文訊》雜誌社合辦講座,邀集沙博爾夫斯基與《報導者》總編輯李雪莉、獨立跨國報導人陳映妤,談面對威權與民主的自身經驗,也談煙硝世界中的報導與寫作。

李雪莉:我們學的地理是歷史,我們學的歷史是神話

李雪莉出生於 1975 年,中小學在戒嚴中成長,「從前爸媽打麻將,一定會在桌上鋪棉被,降低聲響,就怕被舉報。」1987 年臺灣解嚴,當父親感嘆「我們終於可以好好說話了。」李雪莉還有些不懂,直到長大後回望,才明白自己的世界觀,是在自由與共產的二元對立中所建立的。

求學時期,國一到國三學生使用的六冊部編本國文課本裡,每冊的第一課或第二課,都是蔣中正或孫中山的文章,像是蔣中正的〈家書〉、〈為學做人與復興民族〉,孫文的〈恢復中國固有道德〉;歷史課本裡,中國史、世界史佔去大半篇幅,臺灣史從光復寫起,僅佔約四十頁,輕如鴻毛;而地理課本中的地圖,是包含外蒙古區域的秋海棠。

「我們學的地理是歷史,我們學的歷史是神話。」李雪莉指出,這樣的教育體制,似乎讓臺灣從來沒有時間好好釐清自己的地位與定位,被貼上「Republic of China」的標籤,內心卻反覆叩問,我們究竟是誰?

2008 年之後,兩岸融冰,在關係最好的幾年,台灣曾有過一年四百萬陸客來台觀光、三萬多名陸生來台讀書,去中國工作和投資的台灣人至少有數十萬,當時似乎這是大家所樂見的發展方向。但2010 至 2012 年,李雪莉因工作外派北京,長駐中國,每次返台都需填寫「臺灣記者回大陸採訪申請表」,「這個『回』字很有趣,」李雪莉顯得意味深長。回家,回誰的家呢?誰又和誰一家親呢?

填採訪申請表時,李雪莉心知肚明,若想採訪的地點是新疆、西藏、青海等敏感地,「那最好就別申請了,自己去吧。」臺灣民主社會中,總有人能在街頭高舉五星旗而毫髮無傷,中國卻是牢牢掌控槍桿子與筆桿子的政權。談及在煙硝世界中寫作,或許早從 2013 年習近平的「七不講」,便是煙硝世界的開端了。

當普世價值、新聞自由、公民社會、公民權利、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錯誤、權貴資產階級、司法獨立皆成禁語,身為鄰國,臺灣彷彿「春江水暖鴨先知」,處在中共越趨專制的前線,觀察、記錄威權對民主的戕害——這也是李雪莉覺得報導者們的先驅者責任。

面對新疆再教育營、香港反送中,是她認為極為重要的議題,《報導者》幾乎是台灣和華文媒體最早也最持續關注的媒體。2022 年俄烏戰爭爆發後,《報導者》團隊抵達邊境,戰地險費用從三月的五千元攀升至十月的六萬元,為什麼記者們要以身涉險?因為他們深知烏克蘭戰爭對台灣的鏡像效果,「我們必須把戰爭下政治與歷史的複雜糾葛、常民們的個人故事帶回台灣。」

而普丁與習近平彷彿是另一種鏡像。

2019 年,習近平發表〈告台灣同胞書〉,當中「統一」共出現四十六次,而「一個中國,各自表述」顯然只是部分臺灣政治人物沾沾自喜的幻夢——在中國,只有一個中國,沒有各自表述。中國教科書中,一篇〈阿里山與武夷山的傳說〉試圖統合中國與臺灣的國族疆域。在這則荒誕傳說中,少女與母親在福建武夷山生活,一日,當地出現怪物破壞人民生活,少女上山迎戰怪物,激烈戰況使武夷山一分為二,少女身處分裂的另一半——阿里山上,母親卻留在武夷山,少女日夜思念母親的淚水蓄積為日月潭。

無獨有偶,2021 年 7 月,普丁發布〈On the Historical Unity of Russians and Ukrainians〉,試圖以同文同種同根生的訴求,將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與烏克蘭人視為一體,否認烏克蘭作為獨立國家的存在,更訴諸情感,將俄羅斯包裝為受害者。然而,《血色大地》的作者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以〈Article by Vladimir Putin ”On the Historical Unity of Russians and Ukrainians“〉一文梳理歷史脈絡,指出普丁刻意將歷史的偶然被強化為必然,作為其謊言治理的工具。

《血色大地》的作者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以〈Article by Vladimir Putin ”On the Historical Unity of Russians and Ukrainians“〉一文梳理歷史脈絡,指出普丁刻意將歷史的偶然被強化為必然,作為其謊言治理的工具。
《血色大地》的作者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以〈Article by Vladimir Putin ”On the Historical Unity of Russians and Ukrainians“〉一文梳理歷史脈絡,指出普丁刻意將歷史的偶然被強化為必然,作為其謊言治理的工具。

極權者總以如出一轍的腳本混淆事實基礎,對人民植入恐懼,讓人陷入悲觀主義,變得對社會漠不關心,而一旦人們將自己的懦弱合理化,正成為極權者崛起的天時地利人和。「唯有持續書寫、出版,我們才能理解真實,不被恐懼籠罩,不讓極權者趁虛而入。」這正是李雪莉持續在煙硝世界中寫作的原因。

陳映妤:抵達現場,看見煙硝世界裡的人性與韌性

不同於李雪莉曾經歷戒嚴時期,獨立跨國報導人陳映妤出生於 1993 年,從未經歷過躲在棉被裡讀禁書的時刻,生在《跳舞的熊》被釋放後的時代,生來就能說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當父親以「民主的家庭」自稱時,陳映妤不明白為什麼得這樣說,「我們不就是個普通的家庭嗎?」

她曾將民主自由視為平凡日常,直到必須起身反抗的時刻。

2014 年,陳映妤在清大讀經濟時,爆發太陽花學運,這也成為她開始關注社會議題的起點,「原來我們享受過的民主自由,是值得花時間與力氣去保護的。」不曾經歷過威權時代該如何理解自由的價值?若以歌手焦安溥 2017 年於公民對談中所言,是「你可以用你的平安,理解其他人還沒到來的平安。」

敘利亞友人曾告訴陳映妤,自己總認為第三次世界大戰早在 2011 年爆發;細數緬甸的軍事政變,敘利亞的內戰,再也回不去的香港,不到五年內換了六個總統的秘魯——殷切期盼平安,卻總是希望落空的人無所不在。

2015 年,在百萬難民抵達歐洲的歷史時刻,陳映妤以學生身份至西班牙交換,碰上於難民搜救船上工作的廚師,她在煙硝世界中的報導、寫作,就這麼開始了。是什麼讓利比亞人寧願以身犯險,只為從遠渡重洋逃往義大利,抵達一切未知的國度?陳映妤筆下抽絲剝繭,理解顛沛流離背後的重重苦難。

數年後,國際局勢越發動盪,當陳映妤正於課程中受訓,學習如何穿防彈背心、熟記不同武器射程距離以評估逃難時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為什麼此時此刻,我覺得這些資訊並不遙遠,對我來說如此重要?」 陳映妤沒有誤判,這些訓練很快派上用場。

俄烏戰爭爆發後,她受邀參與《報導者》團隊,前往波蘭與烏克蘭,讓臺灣讀者能看到戰爭的真實模樣。眼見團隊背包上貼滿「I’m from Taiwan」 ,有烏克蘭人主動找上門來,期盼故事能被臺灣讀者聽到——同樣生活在蠢蠢欲動的強鄰身旁,烏克蘭的命運與臺灣是如此相似。

「抵達現場很重要,我們會看到煙硝世界裡的人性與韌性。」面對數以百萬計的難民,波蘭似乎還在摸索如何回應,但許多家庭早無私敞開大門,提供烏克蘭難民安身之所。陳映妤走入波蘭家庭,遇見一名烏克蘭母親,丈夫已於 2014 年頓巴斯戰爭中喪生,俄烏戰爭是她人生裡第二次遭逢戰爭無情打擊,她將所有情緒吞進心底,沉默無言,生活還是得過下去的。而這位烏克蘭母親第一次在陳映妤面前露出微笑,是看見臺灣聲援烏克蘭活動中,場上飄揚的黃藍國旗。

俄烏戰爭爆發後,烏克蘭劇院一度停止演出,擺滿床鋪、物資,成為逃難者的避難所。三個月後,舞台揭幕,演出重新回到劇院與日常裡,即便仍面對著看不到盡頭的殘酷戰爭。陳映妤拍下的照片裡,演出者臉龐有光,他們始終勇敢捍衛所相信的一切,深信未來總有光亮。報導者正是將這些故事帶予世界的人。

俄烏戰爭爆發後,烏克蘭劇院一度停止演出,擺滿床鋪、物資,成為逃難者的避難所。三個月後,舞台揭幕,演出重新回到劇院與日常裡。
俄烏戰爭爆發後,烏克蘭劇院一度停止演出,擺滿床鋪、物資,成為逃難者的避難所。三個月後,舞台揭幕,演出重新回到劇院與日常裡。

維克多.沙博爾夫斯基:生活在歷史關鍵時刻的人們,如何與之共處

1980 年出生,沙博爾夫斯基曾經歷共產時代,那是超商貨架除了醋,空無一物的時刻——獨裁者從不會給人民太多東西,僅需要基本物質、穩定工作,每一天都是可以被預期的波瀾不興,只要人民安靜順服,便能平安過完一生。

從前,沙博爾夫斯基一年只有一次能嚐到橘子的滋味,那是古巴強人卡斯楚派船運來的,就像聖誕禮物一樣。共產政權垮台後,政權交替如魔法般奇幻,忽然之間,商店充滿了商品,「每天都能吃得到橘子!」但與此同時,因為新體制認定在每個村莊都開辦小學,不符合經濟效益,沙博爾夫斯基的母親也失去村莊裡的國小教職工作,當時年幼懞懂的沙博爾夫斯基心想:「或許這就是我們為橘子所付的代價吧。」

經歷政治轉型,沙博爾夫斯基自十二歲起渴望成為一名報導文學作家。曾看過母親的經歷,他能理解為何總有人身處自由卻懷念威權,「身為報導者,我相信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我們永遠能發現其他色彩。」

有時,自由令人疼痛,讓人為此付出代價,甚至想走回頭路,這是沙博爾夫斯基《跳舞的熊》所探討的。而《獨裁者的廚師》《克里姆林宮的餐桌》則以廚師視角,重新解讀、拆解獨裁政權的謊言。👉🏻最好的廚師都是說書人——專訪《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作者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上篇)

為什麼選擇透過廚師視角剖析獨裁政權?沙博爾夫斯基笑稱「因為我曾是個廚師呀!」大學畢業後,沙博爾夫斯基曾打起黑工擔任廚師,誤打誤撞發現自己竟有天賦。他將這段經歷結合報導文學專業,撰寫成書,「有人的興趣是搜集蝴蝶標本,我的興趣大概就是搜集獨裁者的廚師吧!」沙博爾夫斯基笑道。

面對獨裁者的一切,有時令人心生矛盾。

沙博爾夫斯基採訪柬埔寨劊子手波布(Pol Pot)的廚師永滿時,深知波布領導的紅色高棉政權,以階級清洗為名,屠殺柬埔寨近四分之一人口,眼前的永滿卻認為「波布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永滿記憶中的波布,是英俊的,有才華的,但這正是獨裁者讓人不寒而慄之處——上一秒談笑風生,下一秒卻殺人不眨眼地處決人命。

儘管明知柬埔寨發生的殘酷事實,沙博爾夫斯基仍不忘提醒自己,「我的工作是報導者,不需要評斷是非,我只需要寫下受訪者口中的故事,」這項專業聽來殘酷,卻也說明沙博爾夫斯基對讀者的信任——「我相信讀者們都足夠聰明,能明辨是非。」

沙博爾夫斯基忠實寫下廚師所見的獨裁者,卻也拆解獨裁政權的謊言。譬如,波布以民族主義為號召,領導紅色高棉,「但他其實根本不喜歡高棉的傳統食物,那他憑什麼說自己深愛這個國家與民族呢?」獨裁者的共同天性是說謊,沙博爾夫斯基指出,獨裁者或許只有對醫生、廚師是誠實坦白的,「畢竟醫生讀到健康報告自然知曉一切,而一個人是不可能吃不愛的食物長達三十年的。」

身為報導者,沙博爾夫斯基筆下,主角從來不是政治名人,而是生活裡的普通人,「事實上,我不相信有人是普通人,每個人都是特別的。」沙博爾夫斯基藉文字,書寫生活在歷史關鍵時刻的人們如何之共處。事實上,人們總因生活對政治進程、歷史時刻瞭若指掌, 甚至能預測未來發展。

而有些時候,沙博爾夫斯基選擇捨棄自己作為報導者的身份。

當俄烏戰爭開打,沙博爾夫斯基驅車前往波烏邊境擔任志工,開車載送烏克蘭難民。具備十五年旅行、撰寫報導文學經驗、也擁有在烏克蘭政軍高層人脈,只要沙博爾夫斯基開口詢問,絕不缺筆下素材,「但我沒有辦法寫。」前後陸續三十多位烏克蘭難民曾住在沙博爾夫斯基住處,但他不曾、也無法開口詢問任何一個身為報導者會問的問題。

「烏克蘭對我來說太近、太重要了,這感覺就像我的家人被攻擊了,這種時候你會傾盡全力,但你不會想寫報導的。」在作為一個報導者之前,沙博爾夫斯基先是個人——這正是報導者在煙硝世界中寫作、或不寫作的心意。

延伸閱讀:

  1. 最好的廚師都是說書人——專訪《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作者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上篇)
  2. 請告訴臺灣人,我們支持他們——專訪《克里姆林宮的餐桌》作者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下篇)
  3. 一個人即便走過煉獄,口味依舊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