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後,我再也沒有遇過比阿嬤講話更難聽的人了。」——專訪《心中住著野孩子》作者凱莉哥
Photo Credit: 凱莉哥提供

「長大後,我再也沒有遇過比阿嬤講話更難聽的人了。」——專訪《心中住著野孩子》作者凱莉哥

文/愛麗絲

小時候,凱莉哥絕非乖巧聽話的孩子。

讀小班第一天,凱莉哥用石頭把同學打得頭破血流,換學校後,又無比自在地晃出校門,在大街上遊蕩。至此,她成為「讀小班就被退學的孩子」,便和兩個妹妹返鄉雲林,由阿公阿嬤帶大。

雲林的童年時光,是每日睜開眼睛先打掃院子、至河邊打水澆灌植物,再依阿嬤規範的完美比例——以十倍河水稀釋尿桶中的尿液,施肥作物。每逢寒暑假,等著她們的不是悠閒假期,反倒多了至河邊洗衣的任務。不能用洗衣機,因為洗衣機「浪費水浪費電」;衣服更不可晚於上午八點洗好,因為「用剛升起太陽照射的水洗衣服,保平安。」

凱莉哥的阿嬤有許多奉為圭臬的執著與信念,她嚴格教養凱莉哥和妹妹們,家務與農事,都要求孫子們親力親為。碰上產季,凱莉哥放學得幫忙採收蔬菜、坐在鐵牛車後的小板凳上,和阿公一同前往果菜市場叫賣。

「從產地到餐桌」的教育,讓凱莉哥從小對吃下肚的食物瞭若指掌,國中剛搬回台北時,曾一度訝異同學們彷彿只會讀書,生活技能零分,更對大自然一無所知。「很多同學不知道花生長在土裡,沒見過樹上的芭樂,更不曾煮過飯,」反觀凱莉哥,在阿嬤嚴格要求下,早早學會自理生活、照顧他人。

而這是在阿嬤的棍子與責罵下養成的能力。

凱莉哥的阿嬤對生活習慣嚴格要求,稍有不慎便可能挨上一頓抽打或極其難聽的碎念。譬如,阿嬤看電視節目裡的猴子耍特技、擦碗盤,便唸叨著「猴子都能把盤子擦乾淨,怎麼妳們連碗都洗不乾淨?畜生都會,妳們怎麼老學不會?」

面對軍事化般的教養模式,凱莉哥並不全然順服,經常叛逆行事。她曾刻意不照阿嬤的完美比例稀釋尿液澆灌土壤,改以五比五、直接從菜葉淋下;曾去田裡解開別人家的牛繩子、拿竹竿打牛屁股使牠狂奔;更曾使雞鴨籠門戶大開,鬧得雞飛狗跳。

四歲幫忙哄睡妹妹時,凱莉哥一時調皮,讓妹妹連人帶搖籃摔至地上,被責罵後拗著性子離家出走。一面哭,一面走,凱莉哥沒碰上一向寬容的阿公帶她返家,反倒被鄰居阿婆好說歹說地拉回家——免不了又是阿嬤的一陣責罵。

「這本書要告訴大家,你看到的很可能都不是事實。」

「當然會氣阿嬤、會埋怨啊!」凱莉哥的童年,有阿嬤的嚴加管教,有阿公的寬容溫厚,有最接地氣的農務雜活,有她在叛逆與乖順間的來回擺盪。小時候說不埋怨是騙人的,但凱莉哥投入職場、創業、為人妻與人母後,回望童年對自己的正面影響,竟超乎想像的深遠。

凱莉哥下筆撰寫《心中住著野孩子》始於隔離期間。隔絕外界干擾下,凱莉哥細細梳理生命歷程,思索阿嬤的教養方式,扣合自己每一步行為決策、強韌的心理素質與性格養成,都與童年息息相關。

回憶與書寫並行,凱莉哥因撰寫童年往事,意外得知當年自己載小妹出門時,不會騎腳踏車的大妹竟被阿嬤一句「想辦法會,不然不要去」放生在家,一路哭到眾人返家。記憶中,阿嬤總把「哩謀號」、「哩撿角」掛在嘴邊,眼見凱莉哥的大妹生性膽小,每逢雨天總害怕不已、念著「我會被淋死」,阿嬤竟回以「頭這麼大還怕淋死。」

凱莉哥笑稱,「長大後,我再也沒有遇過比阿嬤講話更難聽的人了。」若以時下教養標準審視,當年阿嬤的教養方式包含體罰、以刻薄言語貶低孩子,幾乎犯盡一切教養書上的禁忌。「但這本書要告訴大家,你看到的很可能都不是事實。」凱莉哥笑著說,小時候覺得阿嬤好嚴格,但長大回想卻逐漸釋懷,那些或許全是阿嬤表達愛的方式——因為阿嬤只接收過這種形式的愛。

「當他們都在那樣的教育裡長大,潛意識就會複製同樣態度到下一代身上。但事實上,他們只是希望孩子能平安長大,好好生活。」凱莉哥的阿嬤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不被允許讀書,在她生活的時代裡,沒有尊重孩子、適性發展的概念,有的只是在生活裡掙扎求生的日常,和「不照長輩說的做就會變成壞孩子。」

潛移默化的複製

阿嬤的刻薄言語,讓凱莉哥從小鍛鍊出無比堅韌的心理素質,長大後面對任何挑戰與批評都無所畏懼,而她笑稱自己和阿公阿嬤最相似的,或許是對「賺錢」的汲汲營營。「長輩那一代就只是在過生活,不是過好生活。」阿公阿嬤窮了大半輩子,一直努力賺錢,開源節流做得確實,吃穿用度更務求物盡其用。

從小,凱莉哥深知好的水果得拿去賣,爛的、醜的、被小鳥啃過的,才會進到自己肚裡,而阿嬤的冰箱彷彿能讓食物長生不老,一條鹹魚冰凍後能吃上兩年,過年拜拜的全雞,也許來年還在冰箱裡,歷久彌新。

潛移默化中,凱莉哥也曾習慣從爛水果吃起,直到被先生提醒,才扭轉心態。成為人母後,在她教養小露、小梨時,有些根深柢固的原則則代代相傳。譬如,碗裡的飯要吃乾淨、夾菜不准挑三揀四、舀湯時手裡不能揣著筷子,「這些原則在我心裡牢牢記著,是絕不能違反的。」但凱莉哥不同於阿嬤從前動輒打罵的教育,而是和孩子們理性討論,有時倒取得意想不到的共識。

凱莉哥曾告誡小梨,飯碗沒吃乾淨未來會嫁給麻子臉的老公,古靈精怪的小梨竟答「現在醫美很發達,我只要好好賺錢就可以改頭換面啦。」「這聽起來好像滿積極正面的嘛?」凱莉哥不由地被女兒說服。而若說阿嬤當年對自己的期許是平安長大、好好生活,凱莉哥對下一代的期許反倒簡單許多,「只要她們別回來啃老就好啊。」凱莉哥笑道。

在阿公阿嬤家長大的日子,除了影響凱莉哥的性格養成、價值觀建立,她與先生 25 的關係,似乎也與阿公阿嬤的強烈互補如出一轍。

回想童年,正午烈日下,阿公暫放下農事仍不得閒,騎著打檔摩托車奔波,替凱莉哥與妹妹們送便當,而即便拮据,他總應孫女們要求,掏出十五元硬幣,讓她們購買校門口的紅茶冰,配著經常只有肉鬆鹹魚的便當,換來片刻愉悅與透心涼。而凱莉哥每每遭阿嬤一頓責打後,總是阿公拎著餅乾或飲料,安慰早在床底下哭花了臉的凱莉哥,「阿公總告訴我,阿嬤就是標準比較高,被她教過的孩子標準也會比別人高,這次做不好,下次做好就好。」

若說阿嬤是嚴加管教的黑臉,阿公則永遠是對凱莉哥寬容張開雙手的白臉,讓她在承受責打後,能獲得些許安慰。

伴侶間的互補,彷彿複製到凱莉哥與先生 25 身上,她笑以「迅猛龍加暴龍」形容性格急切的自己,心思細膩的 25 如樹懶緩慢——但他可一點都不懶,從小帶孩子的各種麻煩事,25 幾乎一手包辦。凱莉哥的隨性健忘,與 25 的深思熟慮恰如其分地互補,成就如今一家穩妥的生活。

然而,在遇見 25 之前,阿嬤可是挖空心思,曾費盡心力要替凱莉哥謀得好歸宿。

我們貧窮,但愛卻從不匱乏

「我最氣阿嬤的時候,就是她一直逼我去相親的時候。」自凱莉哥十七歲起,阿嬤曾屢次替凱莉哥安排與養豬人家相親,因為阿嬤深信那是富可敵國的好人家。幾次刻意搞砸、各自嫁娶後,阿嬤想讓孫女「嫁入豪門」的運籌帷幄才終於劃下句點。

即便曾讓凱莉哥氣憤難平,那仍是阿嬤關愛孫女的方式,想用自己習慣的形式守護孫女,讓她未來不愁吃穿,一如凱莉哥婚禮當天,阿嬤執意掛上她脖子的金項鍊,與雅致的新娘禮服搭配起來相當突兀,甚至略顯俗氣,卻是阿嬤最珍貴的心意。

動筆撰寫《心中住著野孩子》時,關於相親的篇章是凱莉哥最早寫下的,在她最氣阿嬤的時刻,或許也感受到阿嬤對自己最真摯的守護與關懷。

曾有人詢問凱莉哥是否會羞於分享貧困的童年生活,她笑得坦然,「不會啊,我們很貧窮,但我們獲得的愛從不匱乏。」襪子破洞得自行以針線縫補,長筒襪鬆脫後得用橡皮筋套住繼續穿,那些凱莉哥從不排斥提及的困窘回憶,全是生命裡不可或缺的痕跡,因為有那些日子,才能養成如今對一切現狀心滿意足的凱莉哥。

位在雲林,阿公阿嬤家地處釀造酸菜的產地,每逢產季,空氣中總瀰漫著酸菜發酵的氣味。搬回台北後,偶爾在市場聞到相似氣息,總讓凱莉哥想起從前,想起那條貫穿阿公阿嬤家前後院的小河,而童年記憶如河水流淌,雙手捧起,溜走的是時光,而指縫間溜不走的,是她寫在字裡行間的回憶,也是阿公阿嬤對她從不匱乏的愛。

那些阿公阿嬤的故事:

  1. 阿嬤說,腦子遲鈍的人總是說腦子靈敏的人有注意力問題
  2. 機車快遞追雜貨店千金,阿公阿嬤的情史從送雞蛋開始
  3. 阿嬤的臺語開始破碎,像是她懷裡被貓弄亂的毛線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