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稿】張耀升:回家
文/張耀升
※本文摘自張耀升《縫》,由群星文化出版,加入新作四篇,重新問世。〈回家〉即新作之一。
在台北買了房子後,他開始重複做同一個夢。
夢中的他在深夜時分獨坐床上,太新穎的家具與擺設缺乏生活感,他感覺自己彷彿剛從另一個恍惚的夢境中醒來,環視這個還未熟悉的新房子,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接著他聽見家門口傳來鑰匙互相撞擊及轉開門鎖的聲響。獨居的他起身走出臥房,經過廚房與客廳,走向玄關。周圍的燈光在他經過時一盞一盞熄滅,猶如他每走一步,就將身後的牆壁與走廊抹上一層灰。當他抵達玄關,唯一的光源只剩玄關天花板上的一盞小燈。
一位老人頹坐在玄關的矮鞋櫃上。
老人低頭不語,昏暗油黃的燈光打在她的白髮上,把她臉上的皺紋割得既深且長。老人的臉上畫著與年紀不符的濃妝。老人的皮膚過度乾燥,抓不住粉,在一片顯然是為了強調好氣色而塗抹的暖色系粉底中,零星散布著幾塊脫妝,露出底下蒼白的皮膚。老人雖然看起來很疲倦,衣著與打扮卻不隨便,長祺袍、小披肩、珍珠項鍊與耳環,像是剛從一個很遠的地方參加晚宴回來。
她低頭喘氣,珍珠耳環搖晃的影子在顴骨部位的腮紅上來回滑動。
老人與他之間隔著一個小行李箱,他低頭看了一眼老人的行李箱,彎下腰,要將行李提到玄關內。
老人突然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的小燈,說:「好累!」
「去哪了呢?」他拉起老人的行李,意外地感到很沉,說:「這麼晚才回來。」
「沒去哪。只是回家。」老人依舊看著小燈,說:「老了,走太久,頂不住。」
他把行李拉到客廳,倒了杯溫水過來,遞給老人,說:「你又回去鄉下老家了?」
老人接過茶水,面無表情啜了一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鄉下那裡已經不是我們家了,那個房子賣掉了,我在台北買房子了,不要再回去看了。」
通常就在這時候,他會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剛剛的對話很類似他每次回鄉下看母親時的對話,只是立場角色轉變。他是那個搭乘廉價長途客運,奔波整天,半夜才到家的遊子。
他回鄉的次數在工作有成後愈來愈少,並非他不孝,他曾主動接母親到台北同住,只是母親總是住了幾天便對台北的生活百般不適應,在大城市中覺得特別孤單,他知道生活在台北的寂寞感,於是同意母親返家。
於是只有等到長假,他才有機會回家看母親。往往在母親入睡後他才抵達,因為不想吵醒母親而自己掏出鑰匙打開家門,但淺眠的母親總是馬上被開門聲吵醒。他頹坐在玄關,看見母親走近,便說:「好累。」
「怎麼了?」
「我現在住台北啊,搭車很遠很久很累。」
「台北不是你的家,你家在這裡,」母親提起他的行李,說:「回家又不是上班,怎麼說累。」
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的他,在逐漸醒來的過程中,開始思考也許是因為買了房子,更不會回老家,隱然對母親的等待感到抱歉而做這個夢。他在夢中看著母親疲倦蒼老的臉,母親始終凝視著小燈,似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暗自決定也許過一陣子比較不忙後,要幫母親買幾張高鐵車票,讓她可以常來看他,也許多住幾天,她會比較習慣台北的生活,會願意住下來。這樣等到星期假日,他便可以帶母親出去逛逛,也許替母親買幾件喜歡的衣服,長祺袍、小披肩,以及珍珠項鍊。
一如母親出殯那天一樣。
(本文摘自張耀升《縫》,由群星文化出版,加入新作四篇,重新問世。本文〈回家〉即新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