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文詩詞的精讀與略讀──漢學家辛意雲與《自己的國文課》
文/陳心怡;攝影/徐平
提到國文課,恐怕很多讀者會不自覺陷入以前中學時代為聯考而準備的國文課本記憶裡。臺灣商務印書館舉辦的「商務120/臺灣商務70館慶──大師的學徒:關於閱讀的技藝與學習」系列講座中,就有讀者提問:「如果時間有限,是不是應該要讀新書,反而不要讀以前讀過的古文詩詞?」
師承錢穆的漢學家辛意雲擔綱主講「略談讀書——再說朱自清、葉聖陶的精讀與略讀」,講座一開始幽了自己一默地說:「讀葉聖陶是小時候的事,我自己都不確定能否承擔這場講座。」在建國中學任教多年,浸淫在古文漢學世界與教學環境裡,對辛意雲來說,能夠跨越時空長存的經典,自然都有歷久彌新的意義,即使作者肉身已腐,思想仍常存於世界。
瀧岡阡表是愛的宣言
辛意雲在《自己的國文課》一書裡,首先提出了他在建中教書時、學生最感不耐的〈瀧岡阡表〉。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脩始課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壠之植,以庇而為生。
辛意雲指出,歐陽脩撰寫〈瀧岡阡表〉最大的用意就是闡明父親崇國公過世六十年後自己才有能力為父親重新修墳,「待」是全文要旨,這不僅強調歐陽脩等待自己有能力的一日,也充分顯示出母親等待歐陽脩出人頭地的一天;特別的是,歐陽脩四歲時崇國公即過世,因此他對父親的印象模糊,幾乎全仰賴母親娓娓道來父親生前言行。
「我教高中時,學生都覺得歐陽脩煩死了!」辛意雲笑說,其實這是一段很八卦的文字,因背後是深厚的愛情,「聽著媽媽一天到晚說爸爸多好多好,這根本是一篇愛情宣言!」愛情的表達方式很多,直接互訴衷情是一種,但歐陽脩母親透過告訴兒子回憶起丈夫的種種,也是一種愛的傾訴。辛意雲用了很浪漫的角度詮釋歐陽脩的母親的行為,她把對丈夫的愛全都給了兒子,並甘願為此守身、守貧,這也是愛的實踐與表達。
文學是一種生命教育
對辛意雲來說,動人的文章,除了文字上的閱讀,還要能「演」出來,他小時候讀到朱自清的〈滿月的光〉,忍不住說要演給母親看,把母親逗得半死。
好一片茫茫的月光,靜悄悄躺在地上!枯樹們的疏影,盪漾出她們伶俐的模樣。彷彿她所照臨,都在這般伶伶俐俐地盪漾;一色內外清瑩,再不見纖毫翳障。月啊!我願永遠浸在你的光明海裏;長是和你一般雪亮!
──〈滿月的光〉
辛意雲選讀朱志清這篇作品,特別彰顯出不論是新詩或白話文,「藝術創作都必須是鮮明的形象,不能抽象,才能觸動人的感性思維、帶出情感,接著才會有美感。」朱自清與葉聖陶也在〈精讀指導舉隅〉裡強調,文字不只是視覺,「閱」、「讀」是拆不開的,能夠上口的,才好寫入白話文。白話文的「閱」、「讀」是一體,古詩亦然,辛意雲以杜甫的〈旅夜書懷〉與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對照。
「細草微風岸,圍牆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修,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辛意雲說,〈旅夜書懷〉彰顯出簡潔的唐詩有豐富的意象與畫面,特別在最後兩句,從寫景到寫意,從自然裡體會生命,這也是文學始終能夠讓人對生命有所感。
辛意雲舉了自己過去曾經帶過軍校生的一段經驗為吏,談文學對生命的意義。當年軍校生多是來自監獄服刑的犯人,他帶的兩班學生都是混幫派的,但在他眼中,這些都只是孩子,不是真有多壞,「我唸莎士比亞的悲劇給他們聽時,這些大哥大來我面前丟了一堆情色照片給我,然後又拿出色情書刊嗆:『老師,我看你是沒走過江湖喔!』」辛意雲穩住自己陣腳後,告訴這些學生,下週他會帶世界名著來比一比。
事隔一週後,當他在課堂上拿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與《琥珀》朗讀給這些大哥們聽時,全班鴉雀無聲。「你們覺得哪個好?」辛意雲問,但沒人回答,可是從此以後乖乖跟著「辛老師」讀書。這是一段辛意雲的人生插曲,但也從中更讓他明白,書中的奧義是需要老師引導與帶領的,如果只是怪學生不唸書,那是教育失了該有的本份,「文學是真正的生命教育,而台灣很欠缺這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