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Waiting:上山頭,拚書影】貪看眼皮,無緣擺渡,我,只好路過──談《擺渡人》
改編自小說的電影似乎總背負著原罪,畢竟小說以文字為主,每個讀者腦海中的畫面均不相同,無論是場景佈置,或是最常成為討論話題的選角等等,想要滿足所有讀過原著的人,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因此,這些電影大多從前製作業開始,便會受盡各種原著狂熱支持者的冷嘲熱諷。作品越受歡迎,這種情況則越加嚴重。到了影片上映後,則是真正攻擊的開始。那些狂熱支持者會逐一批評所有在電影中被刪除與修改的情節,屢屢強調編導根本不懂原著的精神所在,程度甚至比作者本人還要義憤填膺。
只是,難道讓原著作者自己改編劇本,甚至擔任導演一職,情況真的就會比較好嗎?
原著作者自行改編劇本的情況較為常見,近年較知名的成功範例,應該當屬《控制》的吉莉安‧弗林。然而,由作者擔任導演一職的電影則少得多,在知名的國際暢銷作家中,正好可以讓我們舉出一個較為成功,以及另一個極為失敗的範例。
較為成功的例子,是以《侏羅紀公園》聞名的麥克‧克萊頓。他在1979年時,親自執導他於1975年發表的歷史犯罪小說《火車大劫案》電影版《黃金列車大奇案》,獲得了不錯評價,並拿下愛倫‧坡獎的「最佳電影劇本」。但需要注意的是,《黃金列車大奇案》其實是他執導的第三部電影,在駕輕就熟的情況下,能有一定成績的表現,也算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更別說《黃金列車大奇案》的成績仍不及他自編自導的處女作《鑽石宮》。這部電影除了能讓人看見《侏羅紀公園》的雛形,也影響了詹姆斯‧坎麥隆的《魔鬼終結者》,今年由HBO推出的熱門影集《西方極樂園》,亦正是改編自《鑽石宮》)。
至於那個極為失敗的範例,則出自史蒂芬‧金之手。雖然金被改編為影視作品的小說不計其數,但1986年的電影《驚心動魄撞死你》,卻是他唯一一次擔任導演的作品。這部電影改編自他收錄於《有時候,他們會回來》中的短篇〈卡車〉,小說描述全世界的車輛突然有了生命,開始撞死人類,打算成為世界的統治者,而電影版則改為全世界的機器都有了生命,所以就連飲料販賣機、吹風機或隨身聽,也加入了殘殺人類的陣營中。這部片無論票房或評價都極為淒慘,甚至就連金本人也對這部片沒有半點好話,並承認自己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宣布日後再也不會嘗試擔任電影導演。
無論成功或失敗,像是這種較為少見的狀況,卻在近年的華語電影圈內頻頻出現。2011年,由九把刀導演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以下簡稱《那些年》)應該算是這股風潮的開路先鋒。由於這部片頗為流暢討喜,藉由許多細節帶出觀眾的集體回憶,因此在台灣及香港均創下了亮眼的票房佳績。而在《那些年》大獲成功後,中國的電影公司也採用了相同模式,選擇由郭敬明親自執導他筆下的「小時代」系列小說,甚至還找來於《那些年》中擔任監製的知名製作人柴智屏負責「小時代」系列的監製,其複製《那些年》路線的意圖,自然不言而喻。
然而,只要是稍微有在關注電影的人應該都知道,「小時代」系列的評價可以說是慘不忍睹,除了死忠支持者以外,大多數觀眾在觀看本片時,由於翻白眼而看到自己眼皮內側的時間,可能便佔據了觀影時間的十分之一左右。但奇妙的是,本系列的劣評如潮,反而成為了最大的賣點。觀看並嘲笑、抨擊這個系列,在中國成為了一股熱潮,最終使「小時代」就這麼順利推出了四集,而且還集集賣座,因此單從商業角度來看,我們可以說這種作法的確再度獲得了成功(但郭敬明於今年九月推出的《爵跡》一片則沒有那麼幸運,雖然仍拿下了將近四億人民幣的票房,但以電影預算來看,本片的成績仍頗為慘澹)。
於是,在這一連串的商業成功以後,由王家衛監製,張嘉佳執導的《擺渡人》出現了。
《擺渡人》改編自張嘉佳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中的同名短篇。這本書的大多數故事均以「愛情」作為主題,而張嘉佳的寫作方式也正如許許多多大受歡迎的同類作家或所謂的兩性專家一樣,熱愛名言錦句式的寫作手法,有時甚至會讓你覺得故事本身並非重點,那些可以被支持者加以節錄,壓在圖片上,於社群網站上廣為流傳並獲得無數個讚的句子及段落,才是他最主要想寫的東西。
有趣的是,雖然從《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的數百萬冊銷量來看,他筆下的故事顯然讓許多人有所共鳴,但其實裡頭不少角色的行為舉止都十分脫離現實,有一種彷彿武俠小說角色般的感覺,重情講義的程度簡直俠氣縱橫,大可稱之為「情俠小說」,書中的世界也自成一格,與現實沒有太大關連。
而《擺渡人》這部電影則將這種感覺徹底放大與誇張化。原本在書中僅是形容方式的「擺渡人」一詞,在電影裡變成了確切的職業。由梁朝偉所飾演的主角陳末,以「金牌擺渡人」之姿接受眾人委託,負責撐竿擺渡,將受困於苦河之中的人們,渡至解脫的彼岸。
然而,這個原本應該十分有趣的題材,卻因為張嘉佳試圖容納《從你的全世界路過》裡的眾多元素,因此顯得支離破碎。〈擺渡人〉這篇故事僅是電影的其中一條主線,而其餘角色的故事,則不斷在片中穿插發展,並由於故事風格未能妥善整合的情況下,強化了電影的斷裂感。他一面在片中安排書中的部分角色登場,賦予其完全不同的全新故事,但同時又像是擔心書迷無法認同,因此毫無節制地置入書中其它故事的元素,不僅讓許多毫無登場必要的角色出現,更刻意安排許多情境,使電影可以出現其它故事中那些名言錦句式的感懷、想法與形容方式(像〈反向人〉與〈生鮮小龍蝦的愛情〉便是被刻意安排進去的明顯範例)。
像是以上的情況,加上他刻意選用一些歌曲來呼喚觀眾的集體回憶等作法,使這部片就像是把數個網路上兩性專家會寫的愛情故事拿來重新組合,許多段落也彷彿各自獨立的廣告或MV一般,徒使全片結構顯得鬆散破碎,冗長且刻意到令人煩躁的地步。
不過,讓我在最後引述張嘉佳於〈無法說出我愛你〉一篇中的說法:
看到小清新不要說矯情。看到蠢段子不要說腦殘。看到文青不要說假掰。看到詩歌不要說無病呻吟。看到意識流不要說傻逼。
每個人有自己的表達方式,如果你不喜歡,只能說明不是為你準備的。
正如張嘉佳所說,我相信仍然有許多人會相當喜愛《擺渡人》這部電影,不然就是會被片中的某個特定段落所深深觸動。只是,這電影顯然不是為我準備的。如果你熱愛網路上那些往往會有成千上萬個讚的愛情小故事,同時也熱愛那些與愛情有關的名言錦句,那麼《擺渡人》應該會是一部你相當喜歡的電影。
至於我自己嘛,則是說來慚愧,由於在觀影過程中實在太貪看眼皮內側,因此終究還是無緣得受擺渡,也只能在此嘆口氣,就這麼從張嘉佳的全世界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