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勝博上街讀小說】逝者已逝,而故事未完待續
陳育萱的《不測之人》透過男子蘇進伍之死,用亡者視角帶出故事,以幾名親友的角度帶出更多和亡者有關之事,並串起「陂仔尾」這個村裡的所有故事。除了與父親的和解、重新了解家人,還有宋江陣的文化傳承、惡德工廠的官商勾結、廢水造成的農地汙染,以及性別認同的議題等。但是在閱讀作品時,會發現《不測之人》沒有造作之感,是一個不濫情,卻又情感飽滿的故事。
故事從書的封面就已經開始。深湖藍是封面的主要色調,一道朱紅的血脈像是阡陌也像是川流,流過土地、流過故事的村野場景──陂仔尾。
透過已死之人的視角,過去許多看不見的事物因而被看見,許多不了解的事情因此被了解。新鬼蘇進伍,處在人界與冥界的中介所在,在過往的回憶裡穿梭,而那些在世時壓抑的、誤解的人事物,都因此到化解與救贖。然而,在小說之外,整個故事的誕生,引發她完成整部作品的刺點(punctum),源自於一場真實的死亡。
2015年的專訪裡,陳育萱提到:「兩年前我去參觀臺南關廟的陣頭遶境,宋江陣成員凌晨就要起床打面,然後累一整天;隔天早上要出發進行第二天行程時,大家才發現,陣頭的鼓手居然在夜裡上吊自殺了。⋯⋯那時我打算用這個題材寫個有安慰力量的小故事,後來想法漸漸積累,變成想要創造一個不同的視角,引導讀者去看同一個事件的不同面向。」
他者的死亡帶來的震驚與遺憾,讓作家想要藉由文字創造安慰的力量。然而,我們不太可能知道逝去之人當時真正的想法,因為我們不清楚、不知道的地方太多,只能使用有限的視角去接近某個可以想像、可以理解的解釋。
重點在於「創造一個不同的視角,引導讀者去看同一個事件的不同面向」,《不測之人》的確做到了這件事。
一件事情甚至人的一生,有時候就像一張相片,我們能觀察各種細節(當然還有相片畫面外面那些我們看不見的事物),理解細節的意義。然而,一張相片對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感受,就像我們對人的感受一樣。講到同一件事的多重意義,讓我想起羅蘭巴特曾在談論攝影的作品《明室》裡,提出的「刺點」概念。
刺點是相片裡的一個細節或一個物體。對觀看的人來說,只要這個細節能夠讓他以全新角度觀看一張相片,讓照片有了更多意義,有了更深層的意涵,那麼這個細節就構成了刺點,而刺點其實一直都存在於相片之中,早在觀看者發現之前,那些刺中心靈的細節就已然存在。
人生也是一樣。小說藉由母親、妻子、好友、村人,拋出了許多關於蘇進伍的生命片段,那些讓他們難以忘懷的記憶,也讓讀者在閱讀時,像是重新認識一個人、觀看一張新照片一樣,再次認識蘇進伍這個人。而人物與人物、人物與土地、人物與生命的關係,也就在一次次的重新理解中,被彰顯出來。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
記得香港作家劉以鬯在《酒徒》中曾說,「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這句話出自其中一章的最後一段,整個章節從「潮濕的記憶」開始,和二十六段以「輪子不停的轉」開頭的往事片段,大量破碎而不完整的畫面,在迷茫中串起了酒徒的記憶,像是回憶又像是夢囈。
在《不測之人》裡,水的意象無所不在,梅雨的季節、滿水的陂塘、宋江陣的汗水、親友的淚水、甚至是被汙染的川流,或是親友村人在大雨中尋找蘇進伍屍身等等,都讓整個故事也潮濕起來。《不測之人》的封面是深湖藍的底色,這除了是封面的主色調,也是主角的童年回憶,更是他意圖脫離父親、脫離陂仔尾,一道象徵自由的色彩。
小時候,蘇進伍總是坐在父親鐵馬的後座,看著從額頭流淌到下巴的汗水,想起總是讓人感到炎熱的夏天,那些苦熬於工作的日常生活。然而後來父子情感生變,蘇進伍對父親的愛變成了厭惡,父親的鐵馬也不再吸引他。同學送他一輛深湖藍的二手腳踏車,讓他獲得自由,就像是剛學會飛的鳥,但也讓父子之間更加疏離,甚至沒有了貼近的機會。
幸好在小說裡,作者以另一種方式,讓那些蘇進伍自以為遺忘的情感再度被喚醒,那些他從未在意過的細節再次被看見,也讓蘇進伍得以與父親和解。
因為,死亡也許對逝者來說是終點,但對他周遭的人卻只是個開始。
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裡,最後因持槍自殺,村上春樹在《聽風的歌》裡讓女友的死成為主角心中無盡的陰影,在這些故事裡,死者似乎切斷所有和解的機會。而無論是哪種死法,對關愛他的人,不論是淚水,或是死者的血水體液,總是留下一段潮濕的記憶。
在《不測之人》裡,死亡成就了另一種和解的可能。
死後依然在陽間徘徊的蘇進伍,其實對於家人、對於陂仔尾,還有許多牽掛、擔心。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說:「生前殘留的回憶及死後再現的事實,隨著一再逡巡而複雜起來,錯置的荒謬感亦隨著一一再度記牢的悲傷,構成新鬼盪走人間,難以離去放手的誘因。」
在小說裡面,這些藉由死亡、靈魂與記憶,在綿密梅雨季的雨水、河水,或炎炎夏日的汗水裡,一一揭開關於蘇進伍的各種細節,給角色與讀者帶來某種救贖與希望。然而,在小說之外的死亡,那就是真的永遠離開了,無法重來。
海明威持槍自盡、芥川龍之介服藥自絕、川端康成因煤氣而死、老舍因文革投湖自死,這些以文字撼動眾人的心靈,讓他們的肉身,以決絕的姿態離我們而去。然而,死者所遺留下來的文字,唯有活著的人還能記得,能讓文字持續有意義,能夠繼續書寫。
因為我們的故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