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瘋狂上奏吉死你!──古代的網紅大戰
我有時會覺得臉書這類通訊軟體,徹底改變了我輩對於社群、人際關係以及彼此應對的態度。
我們與故舊或素昧之友見面,拱手做揖、行禮如儀,以一種被社會化與人脈網絡刷洗過的鵝卵石表面光滑,彼此試探底限──但在臉書時代,這種隱惡揚善的美德(或陋習)幾乎全然消失,我們在半匿名的網路世界,在孤立無援的黯淡房間,對著發光發燙的亮熠熠螢幕——發文,回應,截圖,霸凌或獵巫。真帳號假帳號,真頭貼偽頭貼,一群群的網紅與粉絲,名字頭像黑黑藍藍明滅閃爍,各種刪文封鎖檢舉無所不用。
我們似乎再也不用顧慮網路與現實人格的差異,我們跟著網紅或另一面的網紅,喊殺喊打、佛擋滅佛。正能量一點來看,這一切言論更自由,更受公評受民意的檢視。但反面來看,在這樣的引戰時代,造就出言論與性格極端偏激的酸民,造就出假帳號真惡意滋事的群眾。以及只問黨與讎的激憤腦粉。被討伐被肉搜的沉潛幾小時,馬上宣稱自己被霸凌;被公評被公開私訊的,隨即反咬自己被污衊。再沒多久,網紅們各自找來新的粉絲,整理出另外一個個截圖、懶人包,
但若問起古代有沒有這種糾眾引戰的事蹟,那可能是大哉問。就我所知的文獻中,第一場這種網紅腦粉,戰到遍地硝煙激情未已的,可能是先秦時期,田巴與魯仲連在稷下學宮的嘴砲大戰:
齊之辯者田巴,辯於狙丘,議於稷下,毀五帝,罪三王,訾五伯,離堅白,合同異,一日而服千人。有徐劫者,其弟子曰魯連,謂劫曰:「臣願得當田子,使之不敢復談,可乎?」徐劫言之田巴,曰:「劫弟子年十二耳,然千里之駒也。願得侍議於前,可乎?。」田巴曰:「可。」⋯⋯於是杜口易業,終身不復談。(《太平御覽》)
這段不難翻譯,田巴就是一個嘴砲仔,講幹話前會有的動作就是先張開嘴。他一開口就「毀五帝,罪三王」,講了一堆詭辯之術。粉專才開一天,就有上千人點讚追蹤。另一個網紅大大徐劫看不下去,又不想自降格調跳下去戰,就派出自己的分身帳號(才不是),十二歲魯仲連登場。田巴一開始想說這小屁孩一個不足為懼,結果沒想到幾句就被戰翻(至於兩人戰的內容為免大家看太多古文、昏瞶欲睏先不引,大致是批評田巴嘴砲沒有實際作為能讓燕趙和楚國退兵──類似棒球版鄉民「不爽你自己上去投」的邏輯)。田巴被戰到飛起來,只好「杜口易業,終身不復談」,關臉書撤粉專,告訴大家他之前是被盜帳號,哭哭。
但本篇主要介紹的其實是時至梁朝、以妹控出名的劉孝綽。劉孝綽就跟六朝很多那些天才兒童般,很小就以文采著名。而他也是昭明太子蕭統最重要的僚臣,我們現在一般認為所謂的《昭明文選》,最主要即出自劉孝綽手筆。
此處所謂網紅是基於當時昭明太子有兩大倚重的文學家族,彭城劉氏與到氏,而兩家主要成員分別劉孝綽、孝威、孝儀三兄弟,還有到家的到溉、到洽、到沆三兄弟(有一種忍者亂太郎或丸子三兄弟的感覺)。所以孝綽和到洽本來都在東宮任職,感情算還行,只是劉孝綽為人比較機,經常侍才驕傲,還嘲笑到洽的文章弱弱爛爛,於是當劉孝綽因妹控出包之後,馬上引來到家與他們的腦粉獵巫:
初,孝綽與到洽友善,同遊東宮。孝綽自以才優於洽,每於宴坐,嗤鄙其文,洽銜之。及孝綽為廷尉卿,攜妾入官府,其母猶停私宅。洽尋為御史中丞,遣令史案其事,遂劾奏之,云:「攜少妹於華省,棄老母於下宅。」高祖為隱其惡,改「妹」為「姝」。坐免官。孝綽諸弟,時隨藩皆在荊、雍,乃與書論共洽不平者十事,其辭皆鄙到氏。又寫別本封呈東宮,昭明太子命焚之,不開視也。(《梁書.劉孝綽傳》)
劉孝綽為廷尉卿,帶妹紙入住官舍,娘家竟然留在破公寓。到洽當時是御史有彈劾權,派出狗仔去跟拍,一查不得鳥那妹紙竟然真的是劉孝綽的妹妹。於是就寫了奏章參孝綽一本,說他「帶妹妹住豪宅,留老媽在舊房」,其實住什麼房不是重點,到洽要指控的是劉孝綽的亂倫淫行。梁武帝看著這摺子想說,醒醒吧你沒有妹妹(不是啦),想說幫忙緩頰一下,把「妹妹」改成了「妹紙」,但孝綽還是被免官了。
關於此段,後來有注疏認為「妹」和「姝」兩字應該倒錯過來,孝綽是帶年輕妹去住官邸,而梁武帝幫他改成妹妹讓他免罪,但這並沒有足夠證據輔助,若考量到洽基於陳年恩怨,截圖指控劉孝綽亂倫,也是很合理的。總之這件事引發了另一場轟轟烈烈的網紅大戰。前面介紹的劉孝綽幾個弟弟,劉孝威、劉孝儀也都是網紅了,在沒有臉書可以隨時洗版瘋轉的時代,他們就是瘋狂上奏摺互婊對方家族,擺出「這我一定吉」的氣勢,再CC副本給東宮昭明太子。
昭明太子的處理也很現代,星期一早上一打開臉書Line,看到私訊快爆炸,一堆人賴他說對方家族的鄙辭,真的是有夠阿雜,於是他「命焚之,不開視也」,直接把奏章全部燒毀。誰誰誰是狼師,燒毀。誰誰誰是鬼父,燒毀。誰誰誰說謊炒作曝光搶版面,全部燒毀。
當然,不是說什麼公評、同溫層,吉人自古就有,所以今日也可以理所當然。我總覺得很多紛爭很多戰役,在虛擬的、僅存在於鏡面背後的同溫層或粉絲架構裡,被無限擴大。我們誤將網路言行,認同與歧見,輕易帶進現實的人際交流(或反過來,那些網路線路裡的漫天烽火不過是一場大秀?)在眼下這個公評或自由很輕易的時代,說真心話或做自己也顯得容易的多。但那些包裹著惡意的正義,挾帶著見獵心喜的無私,實則黨同伐異的公評,或包藏著禍心私利的澄清,同樣都是真正的邪惡啊。
或許我們今日的自由換來的是一種更箝制的不自由。在臉書在同溫層在網路線裡,我們連燒毀屏蔽的選擇都沒有了。